辣,应当是凤姐形象给予人的总体感受。然而,“凤辣子”的辣味仔细辨析起来也很复杂,是一种综合的美感效应,很难用一定的逻辑概念来规范,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体味,比方说包含着杀伐决断的威严、穿心透肺的识力、不留后路的决绝、出奇制胜的谐谑等等。有时辣得令人可怖,毛骨悚然;有时辣得令人叫绝,痛快淋漓。凤姐这个人,不论是干好事还是干坏事,还是好坏参半的事,都脱不了辣的特色,永远给人以新鲜感和动态感。凤姐不仅才识不凡,并且具有强烈的自我实现的欲望。当其出格出众,向男性中心的社会,的确扬眉吐气;当其机关算尽,为无限膨胀的私欲践踏他人特别是同为女性者的人格尊严以至生存权利时,则不能不令人心寒。这两者交织形成了一个以辣为特色的中国女性性格的奇观。凤姐形象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中国传统的戏曲小说中所描写的人物往往有极大的夸饰,以至就是某种品质的化身,如忠、奸、智、莽等。《红楼梦》所展示的不是单一的各种规范人格,而是血肉丰满的现实人格。鲁迅说《红楼梦》所写的“都是真的人物”,“和从前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这是对于《红楼梦》人物创造的很高评价。
3、《红楼梦》的人物形象体系充满了辩证的因素,在形象的相互联结和对照反差中极大地扩展了生活的容量。各色人物几乎都可以作多种排列组合,成为序列或对照映衬,在变化中见统一,在比较中显个性。如贾府四春、红楼二尤、黛与钗、宝玉与贾环、薛蟠与宝钗、探春与贾环、赵姨娘与周姨娘、王夫人与邢夫人、凤姐与李纨、贾母与刘姥姥、焦大与赖大、张道士与王一贴……不胜枚举。只要选取一定的视角,就能发现其具有可比性。艺术形象的多样性固然使人眼花缭乱,却隐然有一种韵律寓含其间。同时,对照和映衬更是交叉地多方位地存在的。钗和黛固然是一种对照,宝钗和她的胞兄薛蟠又是一种对比,一个通情达理,一个任性尚气;宝钗和她嫂子夏金桂又是另一种对比,金桂的骄横恣肆,在小姑平和自重的反衬下,更显得气焰灼人。贾环和探春是一母所生,一个俗,一个雅;宝玉和贾环是兄弟,一个对不情之物都有情,一个则对有情之人都绝情。尊贵的老祖宗和村朴的刘姥姥,发迹的赖大和背晦的焦大,……都在各各不同的反差中显出其特性。至于“晴有林风,袭为钗副”之类,则不仅是一种对比,而且是一种整体性的对应了。
形象体系的构成是长篇小说的重要美学问题,《红楼梦》在这方面的成就也标志着小说艺术的成熟。
人物研究可以说是红学研究中最有成绩的方面之一,小说中几乎每一个人物都论到了,尤其是重要人物更有深入透彻的分析。论者大多采取客观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和辩证的比较的方法,使研究水平有大幅度的提高。
四、《红楼梦》创造了远迈前代、至今仍不失为楷模的第一流的文学语言
《红楼梦》的语言既平淡朴素,又文采斐然,或说其“文虽浅其意则深”,有含蓄蕴藉之美。语言艺术上的特色也是和全书总的特色相联系的。
1、《红楼梦》语言的佳处在于它的全体,而不在一枝一节,很难举出某一处来说明它语言艺术的成就,最好的办法是通读全书。而且,它的表现力不是呈现在词句的表面,而是含蕴在内里。它把宝黛爱情写得极其缠绵旖旎,通篇却找不到绚丽的词句和藻饰,作家只用普通的朴实的口头语来写,却把“儿女真情”表达得极为深婉曲折,许多盛大热闹的场景、粉淡脂浓的人物,并不是用华美的词藻堆砌出来的。脂砚斋在评点中常常赞美《红楼梦》在这方面不落俗套,不用前人用滥了的写法。而且常常用略貌取神、以此写彼的方法使人意会,调动读者的想像来补足。当然,小说中也不乏清辞丽句,亦有铺陈辞采之处,那都是切合特定场合的需要,而且非常精炼。
2、《红楼梦》是以北京话为基础的古典白话小说,但比过去的白话小说名著更有生活情致,更富文学意味,也更有全民性。《红楼梦》的用语基本是白话,间有浅近文言,但不觉生硬、不感板滞,很少套话官腔,显得灵活流动,当文则文,当白则白,和谐相间。《红楼梦》在把生活语言改造成精粹的文学语言上,其吸收、销融的器度是十分恢宏的。生活中的俗语词、方言词、社会习惯语、熟语、歇后语等都可以被驯化而为文学词汇。有的词语更是作家的独创,“意淫”、“禄蠹”、四句俗谚口碑连成的护官符以及判词曲子等包含的许多精警语句,既不见经传,也不是俗语,自《红楼梦》出来后则已成为人所共知的新典和新谚了。《红楼梦》中并非没有采用方言土语,论者也曾为吴语京语争执不休,由于作家的选择、提炼,用得恰到好处,中国的读者不分南北都能明白通晓,领略其中韵味,正好说明作者博采方言,熔铸成家。总之,《红楼梦》的语言,较之以往的小说作品,更加生活化,也更加文学化了,作为一种规范的文学语言,历来被各种权威性的汉语词典引为例子。
3、特别要提出的还有《红楼梦》在人物语言和对话艺术方面的成就。一般常归结为语言的性格化,所谓“闻其声如见其人”。《红楼梦》写了几百个人,要做到这一点则要写出“百人百声口”,书中人物流品复杂,个性各异,作家要设身处地、体察入微,描摹得当地为数以百计的人“代言”,这是何等功力!何况,就每一个人物而言,作家不能靠一种程式、一个腔调来实现人物语言的性格化。同一个人物,因时间、场合、心态等不同,其语言也千变万化。长篇小说人物对话技巧中还有一种众人交口的场合,这不是舌战群儒式的交替直流式,而是多人众口的错综交流式。《红楼梦》能在整体反映中照顾到每一个人,将身份相类、话风相近的人区分开来,难度是很大的。传说曹雪芹“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清·裕瑞《枣窗闲笔》)。除去辛苦锤炼之外,作家的语言天才令人惊叹。
五、发阐《红楼梦》中充溢着的诗意和蕴含着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