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俱来的敏感和脆弱,让我对烈日感到无端恐惧,尤其是七八月这样热得不着边际的月份。好在,我居所下方一片龙竹日日陪伴着,给燥热的天气添了一份阴凉。
之前,我从不知道龙竹可以在这样的月份落叶。入伏后,当路边裸露的土地显出郁郁葱葱的绿来时,恰是竹叶和笋衣掉落的时候,那情状,不萧瑟,却是满地的好看。
这是我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因为出发得早,路上鲜有行人,石级上、空地中,便落满了层次不同的黄,一脚踩上去,被露水润了一夜的叶子并不会发出很大的沙沙声,而是低低的声响,像有人在晨风中想大声说话,但又担心影响他人而只能低语,这让我在盛夏的心变得柔软了许多。
时间的充裕,让我常常放慢脚步,向自己的脚尖凝目。我看见,黄色是落地的竹叶和笋衣共同的色调,但每一片又有着不同的斑驳,叶片是赭色的,叶脉却不一定,或绿或暗红,于我这样一个口讷之人,要想说清每一片的颜色,甚难。我只能驻足,摸出包里的纸和笔,记录着那一刻的心事,顺带把其中一片落叶夹在笔记本中。待我直起身,不知何时,身旁已多了一妇人,她看着我,一脸讶异。
因为枯叶已落,龙竹的枝头,没有半点枯萎的痕迹,有的,只是如女孩一样光泽的头发,密而不乱,在夏风里矜持地摆晃着新绿。从阳台上俯瞰,我看到未舒展开的竹叶如欲开的花,有着竹的香气,淡淡的,那种淡,非凑近不能嗅到,如此奇妙、如此清净而又如此繁华。我的心,因为这样不露痕迹的香而变得满满的,它们以它们的柔,把自己的心事说给我这颗弱的心听,一种被信任的温暖瞬间弥漫得无形。
有友来坐,看到窗下蓬勃的龙竹,说:“这东西,移到市中心就更好了,在这里,多浪费。”我反驳:“怎么能说浪费呢?在这里,它们至少找到了懂自己的人,比如我。天地虽广,但这里的地绝对是它们最好的地,这里的天也绝对是它们中意的天。”朋友无语,笑笑了事。
意识到自己的霸道,我于是也笑了起来。
虽如此,可我还是固执地将它们称为“我的龙竹”。它们虽是偏僻的、没见过世面的树,但却簇拥在我的窗下,施我一窗树荫,密集处,它们是竹林;独立的一篷,它们也自成风景。哪怕不在闹市,不可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然而,即便对着我一人,它们也如此心甘情愿地绿着,坦坦荡荡地绿着,没有多余的心思,更谈不上奢望。
因为住的楼层最低,有来过我家的朋友说不好,那么多龙竹,抢了光。我说好得很,前窗后窗,无论什么时候,撩起帘子,满是清爽的绿,这是我天然的场院,无需打理。
既然一厢情愿地把窗下当成院子,索性也就把这一大片龙竹当成我的竹林。这么一说,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然而转念又想,谁又能说得清这龙竹对我没感情呢?
每天从它们身边经过,我心里时常如静水漫流,闻着它们若有若无的清芬,看着它们一寸一寸高过我的窗台,我常想,它们对我的关注会毫无知觉吗?我不能肯定,然而又想,没准,它们也把我当成它们的主人呢。
七月,在乡村深处
七月,我在乡村深处,看壮实玉米,赏青青稻浪。
说喜欢庄稼,多少有些矫情。然而这个季节,庄稼的美,却让我心中生出许多欢喜来。
庄稼究竟有多美,我说不上来,但我知道,悉心呵护它们的庄稼汉全明白。一陇地、一丘田,玉米和水稻成长的过程,都倾注着庄稼汉的目光,这目光,与阳光、雨露、肥料一起,成为庄稼的养料。
我是在看到农人在田间地头劳作时才觉出庄稼的美的。七月,玉米已经打苞灌浆,而稻子也正茁壮,清晨或傍晚,总能看到扛着锄头背着背篓到田地里转悠的农人,有时,他们会扶起倒伏的玉米,拢土,踩实;有时,他们会扒开稻子,看看根部是否又长出了小苗;或有时,他们什么也不干,就坐在地边和田埂上,点一支烟,吸一口,再慢悠悠地吐出烟圈,和庄稼说会话,轻言轻语的,那样子,仿佛在和久别的朋友谈心。
这样的场景,总能让从城市走向乡村的人感到平静而宁静,进而溢满绿色的愉悦,一些价格不菲的名画,在七月,都抵不上这青青的庄稼。七月的庄稼,是一幅任何人都丈量不了尺幅的巨画,土地、庄稼、雨水、日光、肥料、农具、庄稼汉是画中灵动而饱满的色调,有着最流畅生动的线条和最原汁原味的色彩。这是一种纯粹、质朴、无言的美,不刻意着色,更没有丝毫伪饰成份,这样的美,至真至纯,在庄稼人眼中,胜过了牡丹玫瑰,美得实在,美得本真,也美得大气,它们比城里人的盆景更能点缀农人的生活。
在庄稼汉面前,庄稼是一群听话的孩子,玉米长在地里,水稻扎根田间,各就其位,不喧闹,不乱跑,该发芽时发芽,该拔节时拔节,该扬花时扬花,该吐穗时吐穗,而且几乎同步,季节是它们最权威的发令者。庄稼是农人的名片,这名片,自制作结束那天开始便一直被农人装在心中,它们的出身、履历、品性,不用翻阅,庄稼人也能一一道出。庄稼是农人没有血缘的孩子,被农人打理得干净可人,微风送爽时,它们彼此打量着对方,或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或仰望天空,因为年轻,它们还不懂得颔首,然而它们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它们会以最虔诚的方式向大地、向农人表达自己的感激。
七月,乡村,庄稼正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