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花随笔(2)

2019-06-16随笔

  三姨看得出,我妈看不出。几杯茶的工夫,丝绒他们下楼放鞭炮,我留在露台上打电话。北京常年黄色预警,沈阳不是,很容易就看到漫天星斗。没穿外套也不觉得冷,只觉得电话像暖炉,还挺烫手。妈忽然推门进来,我下意识调低音量,她却是丝毫没有察觉,还以为我在和哪位同学讲电话。

  晚餐过后,三姨给丝绒理行李,从前编辑相册簿的本领这时候重新拿出来,只是更加用心,连摄氏度都考虑到,写了条子系在衣服里。丝绒早就被烦得逃得远远的。妈也劝,说让孩子自己理。大概是三姨给的爱一向充足,反而使丝绒一心向往我妈那种不成方圆的感情。妈要出门去郊外办事,丝绒央求跟着一起去,回来给我看相机,说是给妈拍了好些照片。我才知道丝绒已经很会为别人照相了,能把熟悉拍成陌生。

  我看到妈对着镜头笑,还有那些长在田野里的麦穗。丝绒说在国道上换了一次轮胎,妈搬出工具箱,亲自动手,被丝绒拍下来。我努力将屏幕里的人和记忆中比对,像是一万张的拼图,拼上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块,最后一块被遗落在沙发下面。我努力在那笑容里分辨出过往,仿佛看到她坐在家长席的最前列,沉默地听着我的演讲。默诵了一千次的稿件,因为她来了,紧张得开口就是错。其实她不曾严厉对我,只是那双眼睛一旦执着地望向我,我便下意识地心跳大震。丝绒常说,小姑那种随性的性子,照顾我就如照顾一只猫儿似的,温润闲适,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近焦镜头将她的两道细纹清白地显出来,想必又是丝绒说了怎样的笑话,惹得她那样笑。时钟走一圈,母亲的身份于妈而言,总像是附属。多数时间里,她是偏执的上司,是常年航程里数超过万里的旅客,是站在商店货架前读说明的路人,是车后座放着网球拍的女人,却很少是一个母亲。她非线性地出现在我的少时生涯里,时光荏苒,并未留意我已经渐渐和别人有过一些弯曲的故事。

  全天下的人都曾先于她猜到,借着丝绒、借着酒足茶饱,左右盘问。她最后一个知道,没有参与甜蜜的部分,却在终有一日,我心灰意冷地敲开自家的门时,仅仅凭着本能,在两三秒的时间里,便读懂了一个女儿不再掩饰的神情。

  小时候晚上看了名侦探柯南,临睡前忌惮里面的凶杀现场,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从书房出来,看到我的房间没有关灯,进来坐到床沿边,随口哄了我几句,我居然就轻易睡着了。在北京上学,有时一连数日忙碌,等到闲下来反而难以入睡时,也曾记起那些时刻,被她轻轻拍着被子,一夜黑甜。只是等到假期真正回了家,又总是轻而易举地把这些忘到脑后,东一场聚会,西一场郊游,再想不到睡在她身边。

  只有等受了委屈,才又忽然想起来。进了家门,外衣都没力气脱,就径直奔向卧室,直挺挺地扎到她的床上。鼻子被掩着,喘不上气,用力吸上一口气,倒把眼泪招下来。那时感觉到她坐到身旁,眼泪便越发汹涌,把最后一点妄图说谎的力气都冲走,也不敢翻过身面对她,索性就在被子里闷声流眼泪。

  忘了那日最后如何被她挖出来,只记得洗净脸,坐到桌前吃了两口热的粥。眼睛被热气扑着,心里酸酸涩涩地泛上难为情,抬眼看她,果然是一副促狭的神态。她原本是要坐下陪我,大概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起身走了,留下我自己把那碗粥喝完。从此倒是像忽然亲近了似的,没有旁人时,也总引着我将几件心事拿出来与她分享。鸟雀频飞的乱巷,她开车穿过,人潮那样汹涌,她专注路况,也不清楚我的话,她有一句无一句地听进去多少。再去三姨家时,她陪三姨剥葡萄的皮预备做果酱,等到我路过时,瞥向我的目光里带着些许笑意,倒是一副常常和三姨笑谈的样子。

  很久之后才回想起那晚,她从餐桌前离开时,分明是流了眼泪。

  人生到了拼搏的关头,人影湖纹见多了,越发开始思考时间。停下来就会想起小时候清闲自在的时光,竟比蒲公英还要自由几分。丝绒五岁时,家里养了热带鱼,我看了心痒,便也起了贼胆想养宠物。想了一圈还是想养小狗。可丝绒不爱小狗,说小狗吵,整日跟在人身后,是小麻烦精。偏偏我听了更向往,心里就盼着整日被跟着、被麻烦着,不再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那会儿丝绒正被三姨按在水盆里洗澡,手里胡乱抓着肥皂泡。我求三姨向妈说两句好话,后来话说到了,妈到底还是不同意。她常年出差,我跑到她面前求情提要求的机会不多,只有趁着她回家换行李箱,才能见面。只是等我说了一条小狗的万般好,她却早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个秋天就在怅然若失里溜走了。好在除了一条会哈热气的小狗能给儿童带来愉悦以外,院子里还有会爬的蚂蚁、会啄蚂蚁的鸟、会捕鸟的野猫勉强替代。我忘了小狗,年关将近,却忘不了每日在院子里等她回家。大雪无止境地下,不用一夜的工夫,就覆盖了整座城市。丝绒戴着三姨织的毛球帽来找我堆雪人,我蹲在胡萝卜桶前,忽然就听到她在身后叫我的乳名。

  这些年我身边亲近的朋友都知道,我对那种浆制的编制信封尤其喜爱,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沈阳后期高速发展,商店再难见那种信封。出省游玩,各大观光区、商业区更是难寻。北京或许有,只是上学时常用电子邮件往来,已经和信封隔得很远了。丝绒去美国交流后,有一次寄回国的包裹里夹着那样一种信封,虽然已经被做成纪念版,和记忆里并不完全相似,还是被我抓在手里,欣喜了很久。

  那只小狗被妈从信封里托出来时,丝绒就在身边。妈把小狗递过来,一时之间,我居然不敢伸手接,到底还是丝绒推着我的胳膊,直把那条温软的生命承下来。丝绒先发出欢呼,于是有了日后的白桦林。狗吐着猩红的舌头,撒开四蹄狂奔,我和丝绒追狗,妈追我们。除了白桦林,她也偶尔允许我带着小狗到单位等她。哨兵让我在亭廊里坐好,我听话,小狗不太听话,呆坐了两分钟,就咬着牵引绳向前蹿。红墙灰瓦,小狗在雪地里踩了串串脚印,我抬头猜她在哪一盏灯下办公,直等到接待室的炭火燃尽,她才远远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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