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绒在国外常和三姨视频聊天,有时碰上妈也在,丝绒就在那端给妈演奏钢琴听。妈退休后,对这一类时空移接的东西越发感兴趣,有时专门打电话问我微信动态、网页链接等细碎问题。我不耐心,妈问上两句我就着急挂电话。她只好随处跟旁人学一点,哪家的小孩子来做客,她便戴上眼镜,用两个甜橘子换人家“小先生”教几句。
我晚上下课回到宿舍,常常就看到她不知何时编辑了一大段文字,又附上几个链接,多是讲吃早餐、喝温水一类的科普文章,一同发给我。记忆里这样的事情总是三姨在做,如今好似一朝之间,她就做得头头是道了。寄到北京的包裹,从前都是家里的阿姨整理,近些年签发详单上逐渐变成她的笔迹。丝绒去美国前,三姨整理行李把字条连着衣服一同放进去时,她还劝。如今她寄来的保温杯内,也附着一张纸条,写着“已烫过”。
我在京回学校的路上给她打电话,她听到地铁进站的声音,便急着挂电话。我说不着急,边从黄线内退出来,坐到椅子上等下一班地铁。她正和三姨散步,须臾之间,听筒内家乡公园吹过的晚风,竟与地铁风如出一辙。她说我给她买的计步手环很好用,每天五公里,一直坚持着。她不知道那手环其实是有多处终端的,我联了一方到我的手机上,她每日运动了多少里数,在手机里都有显示。多数时候并不足五公里,她猜到我惦记,于是说每天坚持锻炼。
三姨也偏袒妈,不打小报告,接过电话只问我的近况。可往往我还没说,她已经知道了,后来听说是妈告诉她的。从小到大,我的事情妈一直不像三姨记丝绒的事情那样清楚,偏偏现在许多细枝末节,即使是周末安排一类的事,她竟记得比我还清楚了。等到学校休假再回沈,进了家门,发现她把从前堆积在玄关旁的机关报按着日期排列,也统统整理了一番。
丝绒那段日子也放假回来,电话里约定第二天到家里去。挂断电话前我对她说,曾经在报纸上看过几篇讲退休人员常见心理的文章。这些话被妈听到了,当下变了脸色。她否认不曾如三姨关怀丝绒那般待我,我本是顺着她说,忽然失口提到丝绒的相册簿。她不说话,餐桌前一时静下来,不多久她又像寻常一般,出门散步去了。
丝绒去美国五年,历经几任男友,最终还是与起初的那位复合,准备结婚了。五年时光如斯,丝绒远洋在外,她的事我也多是道听途说,三言两语拼凑出个大概,只知道学会去爱的途中任何人都难逃辛苦。一夕之间,喜讯传来,我站在露台上听电话,倒好像从前过年到三姨家去,漫天烟火下,和某个男孩甜蜜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
挂断丝绒电话,回身走进来,看到妈正清理茶具,旁边盆栽的土换到一半,就被她搁置在那儿。等到假期结束再回北京,她到站台送我,各式广播语里,她在我耳边说:“回去别委屈了自己。”我知道她还有半句没说,也知道那半句她定是不肯当面对我说的。她一向自信、果敢,偏在我的事上,惯于缄默。我点点头,就那样再一次挥别她,踏上回京的路了。
高铁加速至恒速时我睡着了,空调吐露新风,二十多年时光跑马灯一样在窗外盏盏点亮。树影间,许多前尘往事扑面,直教人深陷时空虫洞。想起一门叫做非线性剪辑的课堂,一条笔直悠长的剪辑线,可以承载各频各赫,顺接、混剪各式原始资料,可以顺序播放,插叙记忆,或是倒放重录,也可化整为零,重新归于寂静、无尽。她的身影从浩如烟海的生活碎片中显塑,在这条线上越发清晰。时空虫洞不知钻到了哪一层,睁眼竟重新看到年轻的她,从阿姨手里接过一碗黄澄澄的鸡蛋糕,忐忑地蹲到我面前。
看到她提着黑皮小箱去出差,进车子前,忽然回身对躲在窗帘后面的我挥了挥手。看到她用了近三十年的手机号码定期出现在屏幕上,看到计步手环反馈的信息,看到丝绒陪着她站在货架前认真读说明的背影。她是那样喜爱逛商店,成千上次的记忆里,丝绒站在她身边,从举着小手被她领着,到肩比肩,直至即使穿着平底鞋,也比她高上了一寸。大概在旁人眼里,我站在她身边时,光景也是这般变换的吧。
多少音貌曾在这条剪辑线上变换翻转,曾有颜色,有语言,有方向,曾被人所爱。常年混杂的记忆拼图,曾让我以为她是我的剪辑线,以她给我的出场内容,在这条交织着时间的线上,亦步亦趋,独自守着一份日益叠加的感情。如今想来,横不过都是时间的把戏,在同一条剪辑线上,玩弄着两个人。
北京回沈阳的高铁,到了站总能在人潮中望见她,有时穿及膝的羽绒服,有时穿着连衣裙。沈阳去北京的高铁不同,列车匀速向前,进入山海关以后,再没多久就会停在北京无人等候的站台了。从前我并不知列车驶动后,妈还会站在原地遥望许久才离开。三姨给丝绒理行李时悄悄告诉我,从此车子一动,我便越发感到不安。
如果不是丝绒结婚,要找从前赌气扔在我这儿的戒指,我大概永远不会去地下室翻那些箱子。几十年的旧物都在那儿了。旧玩具,旧报纸,还有小狗萌萌跑丢后被我扔掉的橡胶球。那一日地下室空气里充斥着盐的味道,或许也不是盐,只是一种童年和少女时代无法分辨的滋味。这种滋味,大概是只有经历了离别,委屈,在顺境中有过失意,在逆境中有过生长,才能得以辨析的一种滋味。
箱子里装的是照片。
从襁褓伊始,蹒跚学步,吃奶,吃粥,背书包,骑自行车,站在机场中央仰看指示牌。这些年不曾察觉的瞬间,竟也都一一被她拍下过,洗成照片,封在箱子里。地下室不见一丝尘埃,每个箱子上都贴着年份,不知她曾来过多少次。
三姨细致,记录着丝绒成长史的相册簿一直是我放在心里的称。那日站在箱子前,才初初明白这世上存在的感情的谜底。原来汹涌的、无逻辑的生活碎片背后,早已藏了一条母亲的剪辑线。在这条线上跑出跑进,悱恻与释然,相聚与别离,是我的宿命。
吃粥的时候,她没有陪我到最后,我自己坐在餐桌前把那碗粥吃完。其实一直想找机会告诉她,是真的咸,我从没有吃过那样咸的粥。也再没有见过那样的碗。要吃到最后,才看得见碗底印着一朵精致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