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的杂文随笔

2018-12-14随笔

  抑制着自己的心情,在草稿纸上留下一行歪歪拧拧的笔迹:

  “你我犹如隔镜视物,所见无非虚幻迷蒙。”

  教室内的日光灯从午后一直开到晚上。他坐在窗口,瞥见自己的身形映在窗上,在他半身的轮廓之内,明灭着的是一个城市斑驳的流光。

  月亮在蒙蒙的烟雾中半遮半掩,各色的霓虹灯和车灯闪烁着,五彩的烟火点缀了黑色的夜空,映亮了被掩盖在夜色下的楼房。他看不到窗外的人,只听得爆竹的声音逐渐稠密起来,渐渐盖过了喧闹的车声和稀稀落落的人声。他凝视着,望着自己半身模糊的轮廓,被光色填满,又被黑夜清空,眼中是挥之不去的重影。尽管被老式空调沉闷的轰鸣声震得有些头晕目眩,他还是把手缩进衣袖里,支起一只胳膊,撑着自己的脸。所有的色彩都化在白色的光中,所有的杂音都被空调声盖住,他意识到这一点,默然望着自己映在窗上的轮廓被流光填满,然后急速消失。

  (他忍不住定神,仔细地朝着窗外望去,他希望自己能发现什么,黑夜总藏着秘密。)

  他回过神来,整个身子沉湎在人造的温暖之中,他想停止思考,停止一切的意义,就这样安然地坐着该多好,一瞬间的安逸,让他顿时融化了。

  他将目光收回,转移到另一个角落,落到她的身上。像着了魔似的,这双眼睛长久地停驻在她那略带绯红的面颊和相对而言显得白皙的脖颈。

  他想到他们一起,下自习后,相伴走在少有人的小路,只有微弱的街灯注视着他们。她勾着她的手臂,彼此缄默无言,而又静悄悄地,缓缓地,一步一步相依偎着走着。门口的豆腐摊还冒着袅袅的热气,人声已经混杂在夜里,一张张面孔,也随着虫鸣也渐渐远去了。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些天的浓雾还没有散去,仍然笼罩着这座城市,那些天潮湿的空气也还在他的鼻腔里,在静悄悄的世界里,被冰冷的清水给隔绝开。灯火慢慢捻弱,他亲眼看着,城市变成一具沉默的黑白模型,自己成了记忆的相片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剪影。

  他从窗户的缝隙里嗅到窗外烟花燃尽的淡淡的硝烟味,听见隐约有人散去的低语的乡音,看不清的模糊面孔,烟雾缭绕的夜幕之下互道晚安,互相祝福,然后只留下街灯细长的阴影,一个头戴棉帽的老人默默地扫着地,地上还有淡淡的硝烟升起,笤帚的刷刷声持续了好久。

  他睁开了眼睛,铃声悠长。同学们面露喜色,拎着书包,三三两两地,在欢声笑语中走了。年的氛围已经很浓,各个教室的门口也应景地贴上了大红色的“福”字。

  他揿灭了灯,顿足在门口,回头望向那个角落,可她还坐在那里不动,四周寥落的灯火如同群星交错,眼下只有风声,她澄澈的眸子在一片黑暗中闪闪发亮。

  他从黑暗中辨认出她的轮廓,只有此时,才觉得世间的一切是清晰可见的。他慢慢地靠近她,在她的双眸中,他像一条缓慢游动的鱼,在展开双臂的一刹那,从水中一跃而出。

  他的双臂紧紧抱住了她,手指抚摸着她柔软的发辫。她闭上眼睛,屋内顿时暗淡无光,可他觉得异常的幸福,没有忧烦,没有困扰,漆黑一片的空间,前一秒的回忆都成了虚妄的废墟,唯有拥抱才是真实,温暖的身体,和遥远的安宁。言辞失去了意义,与新年无关,与爱也无关,是灵魂在漆黑一片中赤裸地相对,从彼此的心脏撕下滚烫殷红的一角,然后互相交换,因为他们知道,夜晚很冷,也很漫长。

  她始终没有睁开眼,他在黑暗中把她的面庞端详了一遍又一遍。

  “城东的站台,”他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凑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说道,“等我,就在新年的时候。”他的语调温柔而坚决,带着一种神圣的背叛,一种只属于对方的背叛。

  她始终没有回答,而是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她置身于幽蓝的海水之中,海水伴着时间,随着她手臂的拍打而轻轻摇曳,一片幽蓝被包裹在无边的黑暗中,慢慢地褪色,慢慢地流失殆尽,水声随之消逝,徒留回音,空洞的青白色骨架,只剩下自己在幽暗的海水里,在亘古的时光中,在扭曲的空间里游荡。海水冰凉,漆黑一片,海面上雾气弥漫,遮住了灯塔的亮光。

  年的氛围已经很浓了,鞭炮响了一天,几乎都没有间断过,街道上到处是赶着买年货的人,熟人见面互道恭喜,传达着彼此的祝福和喜悦。街头上是尽大红的对联与门幅,时不时有衣着鲜艳的,三三两两的人群经过,阵阵笑声仍然洋溢在街头上。遍地都是燃尽的鞭炮,像是被打破的云焰,碎成了千块万块,都掷在干硬的沥青和水泥地上,成了披上一层尘埃与灰烬的,鲜红色的惋惜——一年就要过去了。

  于是红色在逐渐发白发灰的城市中,像是一颗剧烈跳动的,想挣脱一切的鲜红心脏。

  天气预报说,夜里将会有大雪来临,天色显得有些阴沉,他早早地回到家中,望着外面的世界,一片喧闹。

  暮色四合,霞光透过云层射向大地,橙红,鲜红,以及千变万化的紫罗兰色,与匆匆人群的阴影相映时,给人一种难以置信的命运之感,它显得庞大而神秘。

  他平静地坐着,用手指轻捻着窗台上的积尘。

  巨大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他闭上眼,而当他睁眼的时候,他正好看见,在模糊不清的视线内,浮动着的夜空被绚烂的流光映照,像指尖在空中划出的彩色火星。

  夜很深,与其说,是他在等候这样的黑夜,毋宁说,是这样的黑夜张开双臂,袒露胸怀,用冰冷的热情,把他红润的面庞紧紧地揽住。

  夜空弥漫着刺鼻的硝烟,硫磺,燃烧味,青烟笼罩着冷蓝色的灯光,像一团又一团的迷雾。

  那是一个又一个蓝色的影子,他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一个一个地投入夜的拥抱,安然而寂静,耳畔唯余心跳声,令人心烦意乱。

  可他呢?他笑了,他拒绝再向前一步,拒绝踩在干巴巴的沥青地上,他坐在站台冰冷的金属座椅上,右手扶着已经不再发亮的玻璃广告窗。因为他知道,年已经近了。

  不远处人声鼎沸,爆发出一阵狂喜的欢笑声,因兴奋而显得杂乱的脚步声,精心准备却语无伦次的祝贺之词,清脆的一声吐在地上的一口浓痰,引线被点着的滋滋燃烧声,兴奋的拍手叫好声,窗户电视里传来的略显模糊的人语,揿灭灯光的咔哒声,中年男人疲惫而带着尾音的哈欠声,以及油漆剥落的老旧百叶窗,拉上去时的嘎啦一声响。

  他听得分分明明的年,带给他的却是一种无法解释的陌生,一种徒劳的陌生。

  街巷冒着热气的角落充斥着刺鼻的尿骚味儿,他站了起身,城市平凡的姿态在他的眼里变得愈来愈平凡,沉默地隐在粗糙的安眠和喜悦之中,他因自己也未能幸免其中而流泪了。

  他猛然看到视线的尽头一抹不寻常的乳白和晶莹之色,正在穿过迷雾,乘着夜晚的风而来。是她,是她,是她!他的心中汹涌澎湃,不顾一切地冲到她的面前,把她的面庞紧紧地揽进自己的胸口,用湿润而温暖的眼泪,来融化他们之间所有的坚冰。他将带着她一同离去,披上夜的斗篷,在风中不断地流动,拥抱着掉进时间的罅隙。

  直到一丝寒冷触及他的脸庞,慢慢地化开,沾湿,和他的热泪融合在一起。他这才明白,他这才从哽咽的喉咙中,挤出一句不太像样的话来。

  毕竟大雪如期而至,可她却没有。

  眩晕再一次袭上他的脑袋,那是铁罩子一样的寂静,只有难以辨认的杂响,嗡嗡地在耳畔嘶鸣。他回忆着,是双脚踩在枝叶上的清脆之声吗,是清晨嫩叶上露水歌唱的空灵之声吗,是灶膛里发出的哔剥之声吗?而他猛地要闭上双眼——他要将这一切,眩晕,恶心,杂响,交织,扭曲,都掷进漆黑得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地上很快被一片白覆盖,他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跌坐在地上,把手缩进了衣兜里,咬牙狠命地掐了自己的肉一把,掐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这时候,一双巨大的中国红的春联猛然闯入他的视线,并在他双目阖上之后残存在他的视野,像一块鲜明的伤口,汩汩流着血。

  鞭炮声渐稀,可他看到,赤金的流光却仍留在天边,夜空无比绚烂,就像一朵花,一朵云。

  2018.7.16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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