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后的乐器散文(2)

2019-06-28散文

  即使是女老师自己,她也老了,皮肤松沓,昔日弹奏的风琴声一起跟着她老去,随着80年代后的进展,她越来越没有往昔村小学老师的权威,当初再美丽的女人也黯然转身了,只是十多年来,村里的风气已经开化,村里的女人们慢慢走近了新浪潮带来的衣饰、行为,村里的男人们也不种田了——行生意,迁徙城镇,远走他乡纷纷去打工;这些年,村里多了许多外来人,包括嫁来的媳妇,去四面八方打工像候鸟一样归来的儿女,他们,这些个个看来孤傲非凡有各自想法的乐器。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一种与女老师类似的装束,甚至有过之而不及,只是田野荒芜,房屋像孤岛,氛围比昔日淡薄,秋收时分,乡野如暮色中寒鸦孤鸣。

  经我大姑后来的证实,二表哥曾经失意,夏日每天与口琴相伴,当时的亲戚都是相信他会考上大学走出老家,那时的乡村还是贫穷的,走出大山永远是主题,但二表哥脾气太过于火爆,多次与大姑父顶嘴,他更是一气之下没有再去复读,在接下来两三年的时间,他依靠聪明的脑袋和结实的身体学会了刚刚兴起的零包水电安装,很快又南下,五六年内的打工,二表哥含辛茹苦,也真正深深地体味到了他乡无靠的辛酸,这段时间,在大姑的强烈要求下辛苦地寻找自己的婚姻,还给远在湖北浠水读师专的妹妹挣不菲的学费,后来,他回了我们县级小城,又重新做起了水电安装工给人零包。

  就是我也在芸芸众生的嘈杂中迷失,失败。被淹没。

  就说我自己,我南下支教过,在广东唱过粤语,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的大学搞过讲座、诗会,一直到现在东京三头琴鸣唱的街头上无名行走:我跟流,与洪流共鸣,但一个女学生从那座北方城市的五楼上空尖叫着跌落了下来,零下十几度惟有地面的冰冷,没有一类小说里写的那般唯美,眼睁睁地看着垂死的她躺在地上抽搐,真是让我一辈子都记住了那个夜晚发出的那声长号的刻骨的尖叫。自此,产生了对追求的恐惧,脑子里有了如飘带般长记叙反思的念头。

  我的嘴是笨拙的,多年来发育迟缓,成年后我的嗓子都还过于尖细(曾经我暗暗里学过女老师),嘴型不准,我的手也是一样笨拙的(二表哥的那只口琴到我手里我也无可奈何),其实我早早地就发现了我不适于音乐这一行,就像有些人天生不善演奏。还是大学时期的第一年冬天寒假,我回老家,我曾试图学好二胡,我找了我晚叔公,晚叔公在父母眼里是他们祖辈三兄弟中最狡黠的,一直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晚叔公是个乡村老琴师,四十年前,就开始在公社的文工团给湘戏(花鼓戏)拉二胡,不久,他在大运动中备受饥荒,晚叔公躲在棺材里吃了一夜的荞麦被发现了,文工团的领导觉得这件事异常龌龊,他被开除了。晚叔公拉了半个世纪的二胡,他从文工团出来后,每到村里老人死去祭公堂他都必到,简直是把拉二胡变成了赚生活费的行当,我向他借的是他数把里最好的一把蟒皮中音二胡,抹上松香,架上琴弓,但很快我败下阵来。这把二胡和一只被遗弃的风筝一起挂在墙壁上多年,直到后来祖父过世,清理门堂,晚叔公看着这把二胡落满陈年厚厚一层灰迹,琴杆琴轴上汉漆剥离,他连声叹气说不是料,真不是料,拿着他的二胡扫兴而走。

  ——这些乐器,还有与乐器相关的曾经种种,它们像被遮蔽了阳光的树木,多么扭曲地活着,现在,它们演奏出的松涛汇集一起,我能看出一片的松林。

  它们成了时间里相对的留级者吗?现在回想,80年代后的所有乐器的效果都一样,等同于一个老人蹒跚走来,一扇半掩的门下,午后的太阳朗照闭目养神的老狗,也照着冬天永恒却已如黑白底片般的山沟;有时,它们还让我成了彻底的自娱自乐者。一切事物过去后,都是那么伤感。这样,万物就变成了伤感而至的怀念。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又衍生出来,它们发生在八十年代后,在新的时间里,在我身边这些比乐器更大的空间里拓展,放电影一般,这些活生生的对白依次上演:逝去第一、第二个亲人,流散第一、第二、三个友人,凡人与非凡人错杂,辟绯闻、追绿卡、为职称孩子房子奔波、求医用偏方……自此,我想起,还不得不反叙我幼年时一个不太愿意见到似乎也与乐器不相干的人。

  他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父是名乡村里最常见的草药老郎中,年老后不是十分地爱干净。现已逝去多年的外祖父在宏长的杂音里总是那么意味深长地存放——他爱刮舌苔,年老的外祖父用半弧形的青篾张嘴刮着舌头,哇哇大吐。那时,每个村里都存放着好几部这样的老人。本来是鸦雀无声的村子这些不好的声乐在时起比伏,见过的人都说,看,他们简直就是我们村子里的活乐器。祖父用过的青竹篾堆满屋内屋外的土墙角,外祖父也因此常常受我那些出嫁、打扮如女老师般时髦的姨妈们的诟病,她们纷纷不愿回娘家,她们高调地口口声声说,就是怕见到那些乱放的青竹篾,听到那部烂机器叿叿声,引起集体呕吐。幼年时,我像我那些年轻的姨妈们一样,也很不理解外祖父这个我看他一次就会令我作呕多日的行为,现在除了单纯中医的意义,纯粹成了我的愧疚,当初缺少宽容。还有的话就是一种思索存在。

  其实,这些一连串已经逝去了的旧事本身就是乐器。种种演义的诘问与时代、环境、人生较量,与拮据的岁月反复地抵磨,注定是沉郁者——乐器里的大提琴,不像且听风吟的风琴,它们充当的是底色,是多么痛苦的远行者!与多种令人怀念的乐器汇流、合奏,共同演奏着每一天,是八十年代后的乡村隐秘的版本。谁能否认?

  八十年代后的乐器,有时,我不禁想,它们填充在一个欲意横流的时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忽大忽小但终归为小的乐器想得见看得见却摸不着,“咑、咑、咑”声还是日渐日远,藏匿在昔日的铜壳底下,铮铮发亮却已神秘变得捉摸不定。

  经历未来到了某个绵软沧桑的时节,重新翻看——

  也许真有一天,连同听得到听不到的,这些声音,终终将都会成为时间对时间或华丽或普通的呓语。乐器的意义即是如此。一旦来不及回过头来看,这些年代里的声音,包括刚开始吸引我的风琴声、每年一度的秋收时分、枯燥的乡村生活带来的影像,一切像昔日外祖父刮舌苔扔青篾的土墙,已被雨水冲洗得沧桑而又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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