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散文(5)

2020-05-04散文

梅香散文9

  表哥秋生拍来电报:腊梅回家,人刚上路。

  腊梅是我姨家的表姐,家是远在天边的新疆。梅表姐跟着父亲在县城读初中,吃住都在我家里。那时父母刚结婚,拿她当亲生女儿养着。母亲拿了电报一溜烟儿骑车到乡下给大姨报信,然后回来一天天掐着指头算计着梅表姐的行程。

  半个月后的一天,一个浑身滚满了土的女人,左手牵着大的,右手领着小的,肩上一个毛巾搭裢,胸前背后是两个鼓囊囊的帆布大提包,头发卷得象个草窝。梅表姐就这样疲惫而又滑稽闯进了我们家门。

  姨,表姐刚喊了一声。母亲泪就流下来。我站在门槛处,表姐都离家多少年了,说话的声音还和大姨一模一样。

  可把我和你娘想死了,你这一走又是十年喽。母亲不顾一切地抱着表姐,狠狠地搂进怀里。

  表姐上一次回家正怀着小儿子,大儿子也不过三岁,路上坐马车,倒汽车,赶火车,再倒汽车,到我家时整整十八天。母亲记得清清楚楚,可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表姐的婚事是我的父母作媒,把姨家的梅姐许给了二姑家的秋生哥。姨家是城北的首富,姨夫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在县中学作官教书。文革前姨家就被划成了地主,姨夫被打成了右派。运动一起,姨夫更是遭了大殃。除了停职反省,还要劳动改造,批斗场场不落。表哥表姐都被开除出校,回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家人都被纠斗得抬不起头来。表哥本来定好的婚事都被退了亲。表姐的处境更难,好端端俊美的模样,却十里八乡无人问津,每天在地里干着与青壮年劳力同样的农活,被践踏得没有了一点儿色彩。

  姨夫经不起折磨,患了肝炎的身体渐渐转成了肝硬化,大口大口地吐血。冬天里抬回家来,没等到过年就衔冤离世。大姨一个足不出户的小脚太太,除了天天躲在家里抹泪,孩子的事她使不上一点儿劲。我父亲世代贫农,根红苗正,倒是没受姨夫的牵连。二姑家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膝下已有四子四女。大表哥秋生为了减少家里的负担,报名参军,听说在部队上干得不错,说不定有提职的可能。母亲这才跟大姨商量,与父亲作主把梅姐许给了秋生。

  秋生哥回家成亲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部队正在招募屯边军垦人员,本人提拔一级使用,家属也能随军同去。梅表姐听了哭泣不止,虽说她从小没有离开过爹娘,没离开过家乡,可是她实在经不起这非人的生活了。她极力赞成秋生哥报名,她说,就算天涯海角,就算开天辟地,我也愿意陪着你。秋生哥理解梅表姐的痛苦,他没有任何犹豫,回到部队即刻填表报名,一个月后梅表姐如愿随军走了。

  那是一趟特殊时代的专列。人们分性别装进长长的闷罐车,吃喝拉撒全在其中。除了固定的时间允许出来放风,任何人都没有自由的时间和空间。梅表姐默记着放风时的景色,先是陡崖耸立的山沟,又是黄尘飞扬的土坡,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后是苍茫荒芜的戈壁。列车停在了一个人人都不曾听说的地方——乌鲁木齐。所有的人都象逃出集中营似地从闷罐里一拥而下,可面对的却是荷枪实弹的卫兵。在卫兵的后方,是一座人烟稠密的城市。梅表姐私下里找到秋生哥说,就是离家远点儿,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城市。秋生哥的心却异常沉重,他好像明白如果是就地安置,这些戒备森严的士兵显然就是多余的了。果不其然,部队只稍做整顿,又被划分成不同的分队,向写着不同地址的汽车走去。这一次家属也被编入队中,与丈夫并肩而行。梅表姐看得清清楚楚,有一个后悔的士兵拽住媳妇跑出队伍,不顾一切地向着外围冲去。卫兵们在厉声警告后,先是向天鸣枪,最后一枪击穿了逃兵的后背。年轻的妻子仆倒在地,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等她被扯倒在地上,才看清丈夫汩汩流血的身体。梅表姐说,那个女人是多么可怜,只身留在了异地他乡,最后成了疯子。

  从乌鲁木齐出来,一路向北进发,然后向西,戈壁戈壁,还是戈壁,永远是颠簸翻滚的戈壁,仿佛要把人颠得骨架散落,灵魂出窍。几天几夜之后,汽车总算停了下来,伴着熄火的声音,声声狼叫便顺风吹入了梅表姐的耳中。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狂沙就像出膛的子弹扑天盖地打到脸上来。秋生哥敞开军大衣,一把将娇弱的梅表姐藏进了怀中。梅表姐其实心中已经后悔了,但有了先前那惊人的一幕,她始终不敢表露出来。这一刻,她笃定了决心,留下来,为了难得的爱和自由,陪着这个男人,生死由他。

  梅表姐狠狠地记住了汽车上写的大字,北屯军垦欢迎你。他们连夜支起了帐篷,在这个远离家乡的不毛之地安了家。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梅表姐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经快十点钟了。对面山上有几个牧民也在茫然地向这里张望,梅表姐远远地听见,他们嘴里说的话她竟然一句也听不懂。临时负责的同志来慰问了,他用手向北一指说,看看吧,那是蒙古,又向西一指,那里就是苏联了。

  梅表姐不敢哭出泪来,但一腔热泪都倒流进了心里。她想着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苦命的亲娘了。她知道自己就是把牙咬碎了也要咽到肚子里,不能让秋生哥的付出成为他心中的遗憾,这个代价无论对谁来说都太昂贵了。根一扎下,她们就坚守了十年。

  那场令人生不如死的运动终于过去了。梅表姐这才向秋生哥提出来,她要回家看看。她哪里知道,亲娘的腿已经被打折了,公婆也贫病而逝了。几千里之外等待她的是另外一种苦难。梅表姐带着孩子一路串亲戚,从她的帆布包里一次次掏出小袋儿的葡萄干,直到最后两大包掏了个干干净净。大姨的牙快掉光了,梅表姐就把葡萄干洗好了放在水里煮,又热乎又软乎地放进大姨的嘴里。其实在梅表姐生活的北屯根本不产葡萄,那都是她专门托人从南疆买的,然后攒下来,再分成一份一份,存到回家时带来。她的话里总是对亲人们说着歉意,在她认为,那些葡萄干根本不足以表达她和秋生哥对亲人们的敬意。可是这些葡萄干在我们这些穷亲戚眼里,那可是稀罕东西。捏一小把放在嘴里,甜得我浑身打颤。别说我们从来没见过,我们县城里也从来没卖过这样的食品。我们不能理解梅表姐,这么贵重的东西多难得啊,更何况这是她从几千里之外背回家来的呢?

  梅表姐只在家停留了半个月,端屎端尿地侍候着大姨。她理解嫂子的白眼,添上三张嘴吃饭,那时的条件真得很难。母亲留也留不住她,母亲更是心疼,临走时把梅表姐的大提包又塞满了瓜子、花生和红枣。

  梅表姐临行前再一次带着孩子到老家祭奠,把原来准备好的和路上省出来的钱偷偷留给秋生哥还在读书的最小的弟弟。

  说句实话,我在电影中看到过很多吃苦受累的女人,她们的言语和表情都曾经深深震撼了我。但自从梅表姐走了以后,那些过去的面庞都被她的一双眼睛取代,深不见底的无奈和忧郁,却不曾说过一句埋怨的话。

  葡萄干慢慢地吃完了,艰苦的岁月让我有时会忘记远在千里之外的梅表姐。有时我会怀疑地想,天下真有那么一个不毛之地,供梅表姐日夜煎熬眼泪流干吗?

  我考取大学的那个暑假,梅表姐和秋生哥一同回到了老家,三个孩子也都跟在身边。秋生哥喊舅,梅表姐喊姨,在我家热热闹闹地吃着团圆饭。秋生哥说,舅啊,我不想走了,离家太远了,梦都梦不见啊,我回来好好孝敬您几年吧。在父亲的外甥里,秋生哥是老大,深得父亲的器重。父亲说,好啊,让小四儿给你想办法,把关系办回来。小四儿就是秋生的小弟弟,大学毕业后分到市里当了干部。梅表姐接过去说,姨夫,秋生已经内退了,我们不图别的,就是为了回家,有个地方住,我在街边摆个摊,够吃的就行了。

  梅表姐她们挨家走亲戚,吃饭喝酒送礼物。秋生哥还是一贯的豪爽,见了几十年未见的亲人都是一醉方休。梅表姐坐在他的身边,若无其事地说话拉家常,可母亲却见到她有时偷偷地抹眼泪。母亲三番五次地问,梅表姐才说,秋生的肝病已经不好治了,他本想埋到外头得了,可我知道他心里愧对爹娘,愧对着紧的亲人,是我劝他回来的。母亲训斥梅表姐说,有病你还让他喝酒啊。梅表姐哭了,姨,秋生你们还不知道啊,与亲人们见面表达他的谢意,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了,我怎么能拦着他呢。秋生跟我说了,千万不能让我姨夫知道,他不愿再成为别人的累赘了。母亲恼了,哪有你这么傻的,花多少钱咱也得治啊。梅表姐哭着摇摇头,再也说不成话了。

  她们在老城区租了两间平房,在相邻的市场上摆了个布摊。

  大学放寒假的时候,秋生哥走了。我原以为梅表姐会哭个死去活来,可她真的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她像个疯子似的坐在炕上,嘴里念叨着,我不难受,我还有孩子呢,我得好好地活着。

  在梅表姐的三个孩子中,二儿子自小游手好闲惯了,整天讲究吃喝玩乐,不思进取。小女儿不知受过什么刺激,精神有时不太正常。只有大儿子听话懂事,身上有秋生哥的影子。我想虽说梅表姐对两个小的不放心,但大儿子才是她心中的寄托吧。

  住在同一个城里,见面的机会自然多了。但每一次相见,我都感到梅表姐的身体一点点垮塌下去,头发就像是被风一吹全白了。她的布摊早撤了,专职张罗孩子的婚事,然后是看孩子,送幼儿园,接送上下学。梅表姐把大姨从家里接来,天天用三轮车推到公园里,母女俩贴心贴肝地说话。母亲不时地过去看她,劝说她也歇一歇,梅表姐却说,不敢闲啊,人一闲胡思乱想,心里不好受。梅表姐的大儿子为了创业回新疆了,跟一伙朋友搞起了房地产。梅表姐尽管心里结济,但这里更离不开她,天天儿子闺女家来回窜,忙得脚不沾地。梅表姐常常自我安慰说,等孙子们大了,她的好日子就来了。

  然而她不知道,老天爷仅仅给了她五年的好时间。她是真心实意地享受着把屎把尿地带孩子,端屎端尿地侍候老人。那一天,劳碌一日的她刚从小儿子拾掇清了回来,新疆的电话打进来了。是儿媳哭哭泣泣的声音。大儿子病倒了,肝上长了东西,正在从乌鲁木齐转院北京。梅表姐即刻死人一般,瘫倒在水泥地上。又是要命的肝啊,乌鲁木齐都不好治,儿子还能挺住吗?

  第二天正好是腊月初一,天上飘着棉絮一样大团大团的雪花。我送梅表姐到火车站,一路上总听到燃放鞭炮的劈啪声。梅表姐穿得有些单薄,她脚不识闲地忙碌,穿厚了干活碍事,她可能早已习惯了。可每听到鞭炮咋响,她都在车座上一缩一颤的。我懂得,她是心里冷呢,大儿子是她心里的顶梁柱,再塌了谁来撑啊。我不停地说着,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北京医院都是全中国最好的大夫,你放宽心,孩子会没事的。

  父亲走的时候,有娘,她必须得活着。秋生哥走的时候,有孩子,她还得活着。如今孩子们大了,离开她,不需要她了,她就为想念活着。若是孩子也一闭眼撇了她,她还能依靠什么活下去呢?

  梅表姐这一去也没了音讯。等母亲再接到她的电话,已是第二年春天她人在新疆了。孩子肝移植手术失败了,在北京火化后,她抱着骨灰陪儿媳回到了北屯。母亲痛心地问,梅啊,你这天天怎么熬啊?梅表姐说,姨,我没事,送孙女上了学,我就走着到墓园去,坐在孩子的坟前说说话。姨,你知道,这些年都是老大在顾着这个家,什么事先想着弟弟妹妹,拼了命地挣钱养家,我们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我亏欠他的太多了。现在好了,我守着他,跟他有说不完的话,他就像躺在我身边睡着了,他可以歇一歇了,我也有机会把心里话说说了。说着说着天就黑了,这一天就过去了,我就想着第二天还来,活着有盼头,身上就有劲儿,再过个半年仨月的,我就回去。

  母亲不敢往下听了,连忙挂断了电话。母亲哭着说,你梅姐这一辈子遭的都是什么罪啊,少时候爹死了,四十挂零秋生死了,这刚五十孩子就没了,她把别人几辈子倒的霉全赶上了。她不会被逼疯了吧。

  半年后梅表姐从新疆回来了,整个人状态调整得还算可以,但就是眼睛不好使了。她的两只眼像是风干的池塘,枯涩、空洞、了无生机。那双眼睛仿佛从来没有闭上过,为了阅读生活得不到丝毫的喘息,可那里面却又不曾留下什么,甚至半点影子也没有了……

  前两天我在医院里看见了梅表姐,她背对着门口,正在同医生说话。我在门后停住脚步,隐约听到她在央求说,开点好药让我睡上一觉吧。梅表姐失眠我早就听母亲说了,我还听到她和母亲说过,就想睡着了做个梦,梦里亲人就都活过来了。

  梅表姐一步步捱到医院门口,在那里又踟蹰了一阵子,然后茫然地裹卷在人流之中消失了。想着她佝偻的背影,我泪眼迷茫。这应该是一枝多么精致的腊梅香啊,就被这无情的风尘日复一日地散了淡了,既便是这些苦难,也不能将她挽留,没有痕迹,似是没有绽放过,更不曾记取她在寒风中给予这个世界的点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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