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网络优美散文

2020-06-20散文

  老屋建造于公元一九七五年冬天。

  老屋,是相对于我们弟兄几个来说的。——我们已经不在那里居住了,它是父亲盖的房子,院墙上的荒草密密麻麻笼罩了整个墙顶,一根很粗的柳木顶在已经倾斜的南墙上,大约确实是摇摇欲坠了。

  老屋建造的工期持续了近一个月。

  老屋的筹建工作却有好几年之久。

  盖这座老屋之前,父亲和三叔共住在一个院子,同进出一个前门,一条天井一分为二,两家各占一边,各有三四间厦房。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三叔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而母亲和三娘则有着断不清的官司,不是母亲说三娘偷了我家案下面的炭,就是三娘说她家面瓮里少了面粉,然后是门口的柴被人烧了灶火,起初是嘟囔,然后是骂街,到最后发展到一个撕一个的头发,从院子里拉扯到巷道,又在门口的粪堆边滚打纠缠,围观者众且夹杂着笑声和喊声。

  父亲和三叔从生产队劳动回来,往往顾不得掸去身上的灰土,先要参与到劝架当中,各自厉声呵斥着自己的人回家,费力拉扯,总算暂时告一段落,继而是各自屋里传出的哭声和骂声。——三娘说三叔瓷得跟瓮棱一样,母亲骂父亲是老实疙瘩一个,说别人偷完家里的东西都不知道,她再也不出门劳动了,要看管家里的东西,以防别人偷,又说奶奶生的儿子个个都是瓷货,——过的是啥日子啊。

  奶奶坐在前门口的小凳子上,眯着眼晒太阳,她的脸上毫无表情,似木刻一般,那时候,我知道她的耳朵还没有聋,她可能什么都听见了,什么也没有说。

  若干年过去了,在母亲旷日持久的叫骂声里,父亲终于下定决心搬出来,另外盖一座屋子。

  父亲开始做盖房子的准备工作,从地里劳作回来,他隔三差五都会扛着一块石头,——那都是山上或河里比较成型的条石,可以用来铺天井的台阶,到时候稍微再用鐕子打一下就行。时间长了,门口竟一大堆石头。夏天的晚上,大人在门口乘凉,我不敢去黑乎乎的屋子,只好在那青石板上躺着,竟然睡着了,以至于翻身滚下来掉在枣刺堆里,哇哇哭叫。

  冬天,农活少一些,父亲每天上山割条子,早上在夹袄里揣上两个蒸馍就出发了,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背回一捆黄瓜条子或荆条,一个冬天下来,门口已经攒下一堆条子,像山,——那是将来编房上的荆笆用的。

  盖房子是要砌墙的,而砌墙的材料是土坯,俗称“胡基”,一座屋子,两对檐五间房,至少需要二十摞胡基,做土坯就是“打胡基”,这在农村是一个很苦的活,除了力气,还要有一定技巧,上高中的哥哥成了父亲的帮手,初冬的每个星期天都被叫去挖土。

  这些都还是不用花钱的东西,接下来要准备的就是木料,这是盖一座屋子的主要关键材料,奶奶分给父亲几棵大杨树,说是父亲自己可以去地里伐,将来做屋子的大梁或檩条,而母亲抱怨奶奶偏心,说这些树都不好而且少,根本不够用的,撺掇父亲再多要,他就瞪了眼,然后坐在门前抽烟,不吱声。

  父亲决定挑上柿子去四十里地的煤矿上去卖,这样就可以攒下一些钱买木头。

  家里当时有五棵柿子树的,每年秋后可以摘下几十担柿子,放在家里,慢慢就变软了,晚上一家人齐动手,捡软的柿子挑出来,用湿抹布一一擦过,第二天,鸡叫过第二遍,他就和村里几个人结伙出发了,一路只换肩不歇步,五个小时就赶到矿区了。

  没有秤,论个卖,一担柿子能卖八九块钱。有一次卖了十一块钱,父亲到晚上九点才回到家,一进门就说卖的好,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放下担子,直奔进屋,把棉袄里的钱全倒出来,哗啦一声,满炕白花花一片硬币,母亲关上门,不让我进去,我在窗外偷看,他和母亲低头在煤油灯下数钱,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各放一堆,硬币熠熠的白光映在父亲那脏而且黑的脸上,一直数了一个时辰。数完了,父亲找了两张报纸,将那些硬币卷成几根圆柱形的长棒,放在柜子的最下边,再用几个包袱压得严严实实,然后锁上一把大锁,叮咛不要谁知道,这才走出房门去吃饭。

  一间房需要十五根小腿粗的椽,且不说大梁木檩,大约需要一百多块钱的,全屋下来需要五百多块钱,卖的柿子还要用于日常支出,一个冬天下来,是远远不够的。那时,村上有林场,好多人盖房子的木头都是晚上在林场断断续续偷来的,母亲说别人都去偷了,劝父亲也去偷,遭到他的严厉斥责,母亲也不再提及此事。

  三年过去了,前门口堆放的伐下的大树日渐干透,远山的灌木草丛渐渐失去青绿,干枯的枝叶在风中摇曳,风中有些许寒意。——冬天来了,进入一年里的农闲时间,父亲要盖房了!

  母亲带着一包年上接的点心,走了七八里地,去拜访一个神婆,说是择一黄道吉日,父亲是不信那些东西的,也反对母亲搞那些神鬼之事,这一次竟没有说什么。

  那一晚,父亲取出祖父母的神位,点上香,恭敬地拜了又拜,说是这么大的事情,要给先人言传的。

  那一晚,他很兴奋,说了一夜话,前朝古代的。

  动工的那天终于来到了,父亲拿出藏了多日的一串鞭炮,——一串一百头的全红鞭!那是母亲三毛钱在集上买的,点了,声音短暂而清脆,树上的麻雀惊得扑楞楞飞到远处,我和几个孩子在地上争抢落下的零星小鞭炮,不知被谁扯破了裤子,那晚,在家挨了一顿暴打。

  村上的.青壮年基本都来了,每个人自带工具,烤过火,温了双手,在泥瓦匠的指挥下,开始忙碌起来,抱胡基、和泥、挑水,我也没有闲着,被分配去河里捡薄石片,要给地基的石缝里填垫。

  父亲没有多余的钱买砖,只能在墙基下面砌三层砖,——这是那时盖房子最少的层数了,家底殷实一些的,一般都是五层,甚至七层!然后才是砌土坯。请的瓦工抱怨砖太少,难做活,他就讪讪地笑说将就,将就些。

  六天以后,要上梁了,来的人更多了,——这天的生活要好一些的!随便帮一下忙,都要吃饭的,父亲前一天在集上割了二斤肥猪肉,本家的几个婶娘都来帮厨。大锅支起来了,火苗嘶嘶地舔着锅底,姐姐揉着熏得睁不开的眼睛,不停地往里边填柴,肉香随风飘了很远。

  中午十二点,做好的整体大梁由十几个人抬到场,母亲赶快绑上了红布,三十几个人绳拉肩扛,总算把大梁立上墙头,父亲却和母亲争执起来,原来是要从梁上往下用铁壶倒水的,壶里要放钱,母亲抱怨他人太老实,放了二分的硬币,要换成一分的,他说大家都出了力,让下边的人捡去吧。

  冰冷的水夹着几十个硬币哗哗地落下来,底下已经乱成一团,喊声,笑声,破棉袄的撕裂声皆有,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脸上的灰土也随着笑声抖落下来。

  第二年的初夏,我们全家人搬进了新屋子。

  父亲原来是反对在门口放石头的,说是那样方便了村里的妇女,没事坐在门口说长道短惹是非,坚决不允许,自己也不在门口站立停留,但在搬进新房后,他却一反常态地在门前放了两块青石板,门两边一边一个,用烂砖在底下垫实了,稳稳当当。吃过饭,他总会坐在青石板上,点上一袋旱烟,脱了布鞋,梆梆地在石板上敲打,倒去里边的沙土或小石子,一股尘土就会在空中升起,遮了他青黑的脸,见有人走过来,老远就打招呼,兴奋中夹带着一丝羞怯。

  新庄基地座落在村子的边上,原来是个深坑,因为垫土的工程量太大,没人愿意要这片地,父亲有他的小算盘:这里有一棵大柿子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种的,参天而繁茂无比,遇上大年,能摘七八担柿子,卖不少钱的。他因此而很高兴,直说其他人不灵醒。

  每年的初夏,院里的柿子树像一柄巨大的伞,遮挡了火热的太阳。淡黄的柿子花夹杂在树叶里,整个院子似乎清新了许多。

  碰到天旱的年景,柿子花就大量的落下来,给地上铺一层,父亲抓起一把柿子花,连声叹气,很是心痛,——这意味着秋后的柿子不会结得很多,要少卖钱的,但也没有办法的,天旱的时候,人吃水都成了问题,又怎么会有水浇树呢。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新房里住了五年。

  因为钱不够,先前的前门只是在土墙上挖了一个半圆形的洞,中间一扇柴扉,当地人称“笆笆门”,父亲看到别人家都换上了气派的前门,于是决定另外盖一座前门房。

  换一个前门的工程量也是很不小的,需要砖瓦木头等一系列材料,好在哥哥开始教书,能给家里一些补贴,父亲从地里伐了一棵桐树,解了板,前门装起来了。

  为了省钱,父亲从亲戚那里要了一瓶汽油,姐夫从矿上带回几块沥青,父亲将沥青泡在汽油里。——这就是黑漆了,无色的桐木板很快变成了黑漆漆的前门,父亲的一个心愿终于满足了。

  但在其后的几年里,家里事情不断,先是死了羊,丢了牛,又一年冬天弟弟遭遇了车祸,再后来,我晚上掉进了深沟踝骨骨折,家中不但一贫如洗,而且债台高筑,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劳动能力已大不如前,即使闲暇下来,大白天也很少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坐了,偶尔在夏天的夜晚,他一个人才在门口抽烟乘凉,远远地看到有人走过来,赶快就回家了。

  他似乎不想看到村里的人。

  母亲又一次揣着一包白砂糖,拖着沉重的腿去找神婆,神婆说院子里的柿子树是祸根,家里有“柿”即是“有事”,这是多年以来家里经常出事的原因,吩咐赶快砍掉,母亲急匆匆回到家,对父亲说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然后点上一锅旱烟,围着柿子树转了又转。

  太阳光从柿子树叶的缝隙里射下来,映在他青灰的脸上,板结而凝重,他什么也没说,弓着腰又踱出前门,坐在青石板上继续抽烟,门外传来沙哑的咳嗽声。

  三天以后,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柿子树轰然倒下了!

  此后的几年里,父亲的身体并没有好转,终于有一天,他像那棵苍老的柿子树一样倒下了,无法行走,只能躺在炕上。

  ——父亲去世了。

  好多年过去了,老屋冷清了许多,他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静静地坐在河岸边,凝望着干涸的小河,似乎在努力回忆曾经的青春和辉煌。我费力地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院里的荒草竟有一人多高,敞开的牛圈里,孤独的石槽横卧在地上,狗尾巴草蓬勃地挤满了整个石槽,一条受惊的小松鼠快速窜上土墙,消失在宽大的墙缝里。进到二门里,天井里满是房檐上掉下的青瓦片,斑驳的墙皮像是挂着的父亲的老棉袄,唯有墙角的一堆农具,让人禁不住想起麦收秋种的火热和忙碌,——现在,恬静而安详,是冬眠的麦苗,更像是劳作之后歇息着的父亲!

  忽然想起柳宗元的文章,“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心中不免悲凉起来,是啊,老屋的兴衰变迁,就是父亲大半生的历史,他去了,老屋犹在,他并没有远走,他一直在看着我们,老屋便是父亲。

  老屋,是我一生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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