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忘了送饭盒,九点了才想起来,老头在院子里择菜。我说:“师傅来得真早。”他抬起头来:“不早,不早,我老了,没那么多觉儿,早来一会儿,把这菜叶儿腌上点儿,孩子们爱吃,没有别的调济的,放把盐放点儿味精就成了。这里人多米饭做得多,得在大锅里用水煮几滚儿,捞出来再蒸,剩下的米汤就都倒掉了。我看挺可惜的,就给孩子们熬上米汤喝。有时不做米饭没有米汤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烧一大壶开水,放在桌上你们随便喝。我有时间,也没别的事做。”我听了顿了一下,说:“师傅真好!”他憨厚地笑了笑。
夏天到了,饭厅的长条桌上又摆上了一大铝盆绿豆汤。虽然汤的颜色很浅,显然是绿豆没有多放,大家一看就知道是老头给熬的,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家看到绿豆汤,都不由得用眼睛去找老头,这时准能看到老头蹲到角落里,正抽着他的烟斗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是躲得远远的,生怕我们哪一个不好意思去那个长条桌前。他真是善解人意呀!食堂里的那几个女师傅依旧是和从前一样的面孔和态度。我们私下里都在议论着、高兴着、幸福着,这是老头带给我们的一种情绪。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有一天下着雨,我们跑着去食堂,食堂里却冷冷清清的,没有了往日里的热气腾腾,而且饭厅里的长条桌上是空空的。我说不上怎么了,心里有种烦燥,工人们互相之间也少了打招呼,吃完了饭都急急地走了。怎么了?怎么了?不知道,都急燥。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还下着小雨,我们都穿着雨披,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好不容易捱到中午的饭点儿,我们迫不及待地都往食堂跑,咦,长条桌上仍然是空空的。所有的眼睛穿过打饭的窗口,寻找那个大铝盆,它在锅台旁放着,没有了往曰的热气,那里曾有热乎乎的米汤,浅绿色的绿豆汤…所有的眼睛在寻找角落里的那个烟斗,没有,都没有。我们一下子失落了,可没有一个人去问窗口里的那几个女师傅们。这一天似乎很漫长,工休时竟没人说笑了,到晚上下班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默默地回家了。 又一个早晨来临了,我们像往常一样走进车间,当上班铃声响起,第一件事是开早班会,班长简短地安排了一天的生产任务,散会了。班长却破例地坐在我们旁边,说:“李师傅去世了。下雨的前一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李师傅骑着自行车出了车祸。”大家一下子怔住了,那么长时间直到他离去,我们竟然不知他姓什么,总是私下里叫他老头。中午又到吃饭时间了,没有一个人急急忙忙地往食堂跑了,大家走进食堂,不约而同地,情不自禁地走到饭厅的长条桌前,虽然没有了大铝盆、大铁壶,但我们却看到了抽着烟斗的李师傅——那个被我们叫作“老头”的,远远地在角落里抽着烟斗笑着、看着……
李师傅的事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了,只要一想起那个工厂,那个车间,那个食堂,那个饭厅的长条桌,那个大铝盆,那个大铁壶……就想起那个抽着烟斗的普通的“老头”,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李师傅。让我们终生难忘的一位老人,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