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经典散文

2018-11-14散文

  从酱油巷T字路口沿石板小道可通到李家院子。李亮家在李家院子的南边,紧靠古城墙处。杉木板壁,松木楼板,褐红色的木纹,一涡涡地记载着木屋的苍老,还有我与李亮朝夕相处的欢笑。

  早春二月,大地阳气回升,我们趁黑夜一个放哨,一个用一截锯片偷偷地锯断邻居徐跛子家的水竹,提心吊胆地把竹子剖成三层篾,青篾织风筝骨架,黄篾织蝈、蚕笼子。菜刀剁得像我们缺了门牙的嘴巴子,妈妈的鞋索一把把地扯断,把过期的作业本纸糊在风筝骨架上。当小南风吹得柳树点头哈腰的时候,我和李亮便出现在爬满青藤的城墙上,一前一后地奔跑着。让“美人鱼”“花蝴蝶”风筝乘着春风,拽着夕阳,在蓝天高高飞翔。

  从城墙的大豁口翻过去,可以一直走到南门河沙滩上。李亮爱写生,清早,他背个画板,邀我踏着缀满汪汪露水的青草去河边画古石桥,画吊脚楼,画河埠边捣衣的女子。热天少不了天天下河游泳。一次李亮脚肚抽筋,还是我托着他游过渡船码头呢。

  走得最勤的还是酱油巷,每天上学、放学,我们必经酱油巷。小巷很窄,但我和李亮穿过小巷时必并肩。小巷石板被三伏天的太阳晒得很烫,我和李亮的赤脚板像是两对小鼓槌,在上面欢欢地擂动着,不敢停留片刻。跑着跑着,李亮的书包带断了,我胳肢窝里孵的蚕宝宝掉下来了。我俩相视一笑,趴在石板上头碰头地拣拾着散落在地的课本和蚕虫。小巷是个百年的老爷爷,七弯八拐的胡须里,藏着我们少年的晶晶笑声,藏着我俩天真的童趣故事和友情。

  李家门前的那棵香椿树渐渐长大,李亮也出息了。他高中毕业考上了省城大学的美术系。而我落榜了。我站在小阁楼上,偷偷地瞧着他父亲用竹扁担挑着行李送李亮上车。泪花止不住地跌下地摔成了十八瓣。我无颜送李亮,只是背着父母送了李亮一个笔记本。上面写了一句话:“未来的大画家李亮:愿你苟富贵,毋相忘。”李亮也送我几样东西:一张风景速写,一盒十二色水彩和一支依金钢笔。临行的头天晚上,李亮喊我同他去河滩。晚风贴着河面拂送过来,带着凉爽清新的河水气味沁人心脾。李亮的肩膀紧挨着我的肩膀,兴奋地对我说:“雄哥,我到了省城就给你写信,还给你找复读资料。我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的,放心。”

  我感激地点点头,感到李亮的话语中充满了友谊的力量。

  香椿树叶青了又黄,李亮的来信一年年地渐渐稀少了,终于,像干涸的泉眼涓滴全无。我在李亮上大学的第二年,进了地区的一家建筑公司做钢筋工。请探亲假回家时听父亲说,李亮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城一家杂志社做美术编辑。父亲把李亮单位的地址抄给了我。我想,有机会去省城,一定去看望他,重温儿时的友谊之情。

  机会终于来了。公司派我去省城总公司培训业务。我到达省城的第三天上午,便找到李亮的住所。李亮一见我,脸上闪出一丝淡笑,但很快就消失了,随即面对我的是一副很冷的面孔,使我满心的欢喜顿时凉了半截。李亮站了起来,把手一摊,对我下了逐客令说:“你改天再来玩吧,我现有急事要处理。”

  我立即起身和他告别。一路上在悻悻地想,几年不见了,李亮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是厌弃我这个卑贱的钢筋工了吗?转而又想,可能他是真的有急事吧。这样想就想开了。

  培训结束后,我特地去拜访了李亮。这次他倒是较热情,把我带到他新分的住房里,从杂乱的新家具抽屉中摸了瓶桔子汁递给我喝。他对我说,他要结婚了。女友是省城一家公司的文员,还掏出她的玉照给我看。

  “雄哥,我和小冯的喜日子定在下个月的二十二日,到时候你来喝喜酒吧。”李亮一脸笑意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从皮夹里拿出一百元钱,递给了他,说:“我没钱,这点礼钱请收下吧。喜酒是吃不成了,这么远的。”我倾囊送了一百元礼金后,身上只剩下二十元钱的车费了。

  我本想在这天与李亮好好地聚一聚,喝杯酒,谈谈心的。跟我一起培训的几个同事都回家了。我留下来就是想跟他说说话的呀。可李亮收了钱,脸色马上晴转阴,没有半点想留我吃饭的意思。我火了,那瓶桔子汁连碰都没碰一下,就和李亮告辞:“我要回去了,下午坐汽车回家还来得及的。”

  他搓着手,仅仅把我送到他两室一厅的房门口,打开防盗门,淡淡地说了句:“以后来玩。”就转身回到里屋去了。

  那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李亮的结婚喜日子,我没有收到他的请柬。

  第二年我结婚,我写信告诉了他,他没有回信。

  又过了几年,李亮的几个兄弟都去了省城。听说都混得不错。弟兄们要把两个七老八十的父母接到省城住宅区,在老家的房产要卖掉。为处理老屋的事,李亮和他的兄弟都赶在春节前回老家来了。我得知这一消息,高兴地赶紧去见李亮。

  我家离李亮家约一箭之遥,穿过弯弯曲曲的酱油巷,拐上石板小路,走不多远就到了李家院子。

  多么熟悉的李家啊,门前的那棵香椿树已长得一抱之粗了,进门的青坎石已被踏磨得青光可鉴。这里留下我和李亮儿时的足迹和故事。我轻轻地推开房门,见李亮和他父亲坐在火柜里烤火,他扫了我一眼,说:“上来烤火。”懒得起身。

  还是李亮的老兄热情:“李亮,你的老同学来了不接待呀。你买回来的糖呢,快拿出来给他吃呀。”

  “糖是买回来给父母吃的。”李亮冷冷地对他老兄说。

  这句话把我气坏了。李亮,我来这里并不是冲着你几块糖果来的。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不爱吃糖。如果你还记得我们的友谊,你会记起我的这个习惯,决不会说这个话的。其实我是想在家乡见你一面啊。为什么我们多年的友情,倒不如几片薄薄的糖果呢?想到这里,我气愤地没有告辞就转身一甩房门,冲进寒风里。

  我最后看一眼李家门前那棵高大的香椿树,看它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瑟瑟地抖颤着。我猛然记起小时候我爬树摘春天的香椿嫩叶的情景。李亮举着竹竿帮我打落一茬茬香椿叶。香椿叶炒鸡蛋,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

  香椿叶是佳肴,老了却吃不得了。我和李亮的友谊,莫非就如这棵凋零的香椿树,年少时纯真,长大以后就苦涩了?不堪回首啊,让家乡寂寞的小巷尘封这一段记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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