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挖荠菜，也接着说下去。
“海军哥复员了，我们却最终没有走到一起。所有的乡人都觉得我是一个极其冷酷的女人，海军的父母也这样认为，断然不允许海军娶我。两年后海军成亲，我发誓这一生选择单身，侍奉父母终老，然后去养老院。日子好过后，父母的脸上也陆续有了笑容，我已经三十好几了。也有人上门提媒，只是我的心已死，不肯再嫁人了。父母也劝我寻个好人家，总要有个归宿。我说，我还要还债，我不能去享福，否则我哥哥在地下也不安心。爸妈，让我陪着你们，伺候你们……我四十三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两位老人都已年过八旬，走时都很安详，都嘱咐我成个家，为自己活一活。”阿姨说到这里笑了。
“阿姨，您真不容易。一个女人的青春年华你一点没给自己。可我知道您一定没后悔。”我看着阿姨说。
“丫头，你说对了。选择陪伴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我一点没后悔。这么多年来，村里人早就原谅了我，都给过我很大帮助，我父母去世时，几乎全村人都来吊唁，年长者都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父母过了三周年后，经人介绍我出嫁了，就是嫁给了那个村里的一个小学校长——老孙。老孙比我大了近10岁，妻子在唐山大地震那年去世，两个儿子，老孙一个人拉扯儿子很多年，那年头教师工资也低，所以一直没成家。我嫁给老孙时，他的两个儿子正在读中学。虽然我没做过母亲，但到了老孙家，我几乎是立刻进入了角色。老孙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妈，家里的日子有些拮据。我嫁过去时将手里的积蓄也同时带了过去，陆续贴补了家用。老孙很是感动，也听说过我年轻时的故事，所以对我很好，很尊重也很心疼。两个孩子虽然大了，但因为我对他俩好，他们自然也就敬着我。三年后，大儿子考上了省城大学，我和老孙更努力地攒钱，因为小儿子还有两年也高考了。好在老孙的工资涨了上来，我们果园里的果树也都有了很好的收成，空闲时，我还给村里的地毯厂加工地毯，我们的日子日渐好过。”
“阿姨你真能干，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说。
“呵呵，生活其实对谁都是公平的，关键是你怎样选择，选择后怎样对待。小儿子也考到了省城。这俩孩子都很优秀，毕业后都进了省城的单位，然后结婚，买房，生子。哥俩互相帮衬，互相照顾，娶的媳妇也都贤惠善良。几年后，日子都过的很红火。老孙也退休了，我们可以闲下来慢慢地生活。大儿子的女儿出生了，我和老孙赶到省城帮忙照顾。大一点了就带回老家带着。小丫头可机灵了，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叫的我们老两口心里比喝了蜜都甜。小丫头四岁那年回到了省城，上了幼儿园。小儿子的丫头又出生了，我和老孙一样的照顾。四年后，我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孙已经快七十多了。我们在这个小村子生活得很惬意。却不想一场突发的脑溢血夺去了老孙的生命，我们携手过了近20年后，老孙去了。”阿姨的语气里是满满的不舍，两个老人幸福的陪伴日子安静而祥和，只剩下阿姨一个人了，阿姨没有自己的儿女，该何去何从啊？我心里是难过，是担忧。
“料理完老孙的丧事后，两个儿子都给我跪下了。那一刻我泪如雨下。儿子说，妈，您就是我们的亲妈，为了我们这个家您付出了很多。我们知道您的不易，您的坚韧，我们兄弟包括我们各自的爱人都对您非常敬重。我爸爸走了，可我们不能没有妈，我们哥俩商量好了，您跟我们回省城，如果您愿意，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哥俩谁的家您都随便住，如果您闲乱，喜欢清静，我们也商量好了，出钱给您买一个小居室。总之，我们就想跟您近距离的生活在一起，这样我们有个奔头，您的孙女也离不开您。妈，请您成全我们。”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落在我手里的荠菜上，这是多么让人动情的人间真情啊。
“阿姨，善有善报，您的善良打动了孩子，感染着孩子，所以他们想要回报。”我说。
“是啊。可有人也劝我不能跟他们去，也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到时候等你老了干不动了，就不要你了，你更可怜。可我相信这俩孩子是最好的孩子，所以我选择跟他们回到了省城。两个儿子最主要的是两个小孙女都争着抢着让我去他们的家里住。在这个儿子家住一段时间，就被接到另一个儿子家里。这一晃也是十年了。两个小孙女都读中学了，成绩好着呢。”阿姨自豪地说。“前年吧，大儿媳妇在市场上买回了荠菜，我给他们包了饺子，我那大孙女赞不绝口，吵着还要吃。我说荠菜有那么好吃吗？孙女说，荠菜营养价值高呢，包水饺怎么都吃不够，大宾馆大饭店都有野菜，一小盘，加一碟酱，要几十元呢。我听说市场上卖二十几块一斤，还都是大棚培植的，咱老家每到开春地里成片的都是荠菜，绝对是绿色食品。于是每年春天我都赶回老家挖荠菜，孩子们都爱吃，也顺便回家看看。我回来好几天了，孙女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了，催我回去，怕我累着。”阿姨脸上的笑容加深。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阿姨，红润的肤色，精神矍铄，从内心流露出对生活的满足，一个幸福的老太太，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家。老人家前半生坎坷，不得已的选择让她最美丽的年华一直笼罩在阴影之下。后半生，老人用她的善良叩开了幸福之门，生活也回赠了她幸福、满足。
告别阿姨的时候，我真诚地说了句：“阿姨，祝您幸福。”阿姨笑着点头，我知道那是沧桑之后最美的笑容。
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生活中会有很多事情砸到我们头上，我们遭遇的每个状况都是一个选择题，做出怎样的选择其实都很难。但不管怎样，有些选择将决定我们日后的生活方式。那位阿姨曾经的选择不能用对错衡量，阿姨做出的选择是遵从内心的想法，而不是为了取悦别人，当然，选择之后的后果阿姨用了整个青春来面对。幸好，她最终组建了幸福的家庭，依然过着美好的生活。想想以前的时光，人生这个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一个选择叠加起来的总和。
当我品尝这荠菜特有的清香时，我的心里想的是那位阿姨，我甚至看到了阿姨的两个孙女正在大口咀嚼奶奶包的荠菜水饺，一边吃一边大呼——奶奶，家乡的荠菜就是香甜，有奶奶的味道，有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