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妗抒情散文

2018-12-04散文

  紫红色的圆脸,就算在物质严重匮乏的时代,也总是闪着肉质的光亮,两腮的肉球总让人想起奶奶小木匣里的柿饼,这便是六妗。柿饼是奶奶的珍藏,记忆中总是很小心地锁在一个黑色的小匣子里。匣子不大,外头挂着大大的铜锁。那个铜锁好重好大,比黑色的小匣子更显眼,我六岁的小手几乎抓不住它。奶奶的柿饼不是市面上那种玲珑的红,奶奶的柿饼暗黑中透着健康的橘红,饼面裂开的口像一张笑脸,丰满诱人。

  印象中的六妗是永远笑着的,肉肉的脸上像是涂了一层紫红的釉质。不知是不是光忙着笑了,六妗一头的乱发似乎从来就不曾梳理过,一绺一绺地打着结。六妗的发质有些发红,妈妈说是吃多了盐,可六妗家并不靠海啊——奶奶说过靠海边的人三餐口味都重。六妗家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散居着不足百户的人家,有一条青石板路从村西延伸过来,到了六妗家门前十几米处便向北拐向前方的郭氏宗祠。石板路不长,最多不过百十米,却是外婆山最热闹的地方,农忙时节总能听到板车从上面碾过的“吱吱嘎嘎”声,那声音很悦耳,好几回我都听得痴了,那是我最早的音乐启蒙。

  六妗家门前有两棵高大的“苍蝇树”,叶子茂盛得如同巨大的冠盖。但六妗从来不肯让我们在树下乘凉,说是树上有虫子,至于想爬树更是不可能了。我就亲眼见过六妗背着喷药器,左手拿着喷头,右手按着手柄,那药水便像雾一样地散开、撒下,夕阳下化成七彩的光。每当这时,六妗便雨衣雨裤裹身,头上也用头巾包得严严实实,再不能看到那肉乎乎的脸了。“为什么叫‘苍蝇树’?”我问三表哥。“树上虫子多,夏天热时满树都是苍蝇啊!”三表哥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满树的苍蝇,或许是在密密的树冠里?只是有一回,我倒是亲眼看到树上“簌簌”地落下一串串果实,乍看着还真有点像振翅欲飞的苍蝇,难道真就是苍蝇变的?它是那样地高,三表哥有一回曾告诉我,要是能爬上树端,是可能看到仙女的,当然也可能是妖怪变的,那可分不清。三表哥说得煞有介事,不由人不信。

  喷完农药是一定要冲澡的。六妗家门前有一口井,石砌的井台不高,刚到孩童的胸口,井台四周也用乱石砌上,圈起一个两米见方的空间,最外围再用些稍高的石块像篱笆一样地排着,有几块比较平的,可以坐在上面乘凉。三表哥告诉我,这都是六舅自己动手砌的,六舅有的是力气。六妗打水的动作很利索。她放下吊桶,便能听到“当”的一声,桶底砸在水面的撞击声,要是能探头去看,一定是水花四溅,煞是好看。“六婶,你倒是轻些,什么桶也不经你这么砸的。”五妗便经常这么说六妗。六妗好脾气,别人怎么说她,总不生气。“我手劲重,从小就这样,改不了了。”六妗笑咪咪地看着五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扯着井绳的手却不停,“砰”地一声,吊桶磕在井沿,又是水花四溅。六妗赶紧出手扳住桶,那吊桶里的水眼见着只有一半了,于是五妗便叹叹气走了。

  “这是天然的泉水,甜着呢,清凉。”六妗放下水,先捧一口,凑上嘴喝了,笑颜顺着那甘甜的清凉渗开,嘴边、唇角漾开了花。六妗的笑是最生动的笑,这笑勾起所有的幸福的情绪,和井水一起沿着嘴角咧开,柿饼般的圆脸渐渐变成了喜庆的元宝。六妗不忌讳喝冷水,擎起吊桶又是两口,剩下的水往脚下一倒,粗大肥厚的脚掌便欢快地拍打着,如同戏水的鸭婆。井台四周泥花四溅。接着六妗便打上第二桶水、第三桶水。第二桶水往腰间倒下,任水如瀑布一般贴着脸挂下来,任乱发笼住脸颊披散下来,六妗“噗噗”地往外吐水,那表情如婴儿般纯净,尤其是嘴角咬着毛巾,右手扯住毛巾一角往眼睛抹水的动作总让人想起叼着奶嘴的婴儿。

  六妗做事麻利:几桶水兜头倒下,拿了毛巾,随意搓洗几下,便算洗了澡;几天下来的一堆衣服,搅上一些肥皂泡沫,不消片刻,便就搓洗晾晒完毕。六妗身上的衣服,无论哪种颜色,总比别人更深,总是带着一股洗不净的暗垢,襟角和袖口有种发亮的深沉。这样的深色,再打上几个补丁,六妗的服饰总是带着一种苦大仇深的阶级朴素。

  但这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对六妗的喜欢。因为六妗是唯一承诺给我西红柿吃,并真的让我吃上的大人。六妗家的西红柿种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菜园里,六妗的菜青中带黄,五妗说是水浇不勤。但六妗的菜照样炒了,嚼得津津有味。怪不得都说六妗胃口好,吃什么都长肉。在一畦黄绿色的青菜周围间杂着几棵西红柿的植株,上面吊挂着零零星星的几个青红色的果实。六妗摘了两个最大的,一个给了小表弟,一个给了我,接着看了看跟在身边挂着鼻涕、一直用眼神怯怯地瞟着她的阿九表弟,就又往西红柿植株中找了找,终于见着一个鸡蛋大小的青色果子,六妗伸手摘下,往衣角擦了擦,便随手塞进阿九表弟的嘴里,看也不看阿九表弟和着鼻涕皱眉吞咽的样子,便转身忙去了。

  菜园子从来就不是正经的田地,正经的田地在更远的地方,那里才有正经的农活。沿着青石板路,绕过郭氏宗祠,跟着木板车在黄土路上轧出的“吱嘎吱嘎”声,走了大约三两里路,眼前便是一道两人高的坡。三表哥放下木板车,卸下饭和水,一根扁担往肩上一挑,便顺着脚印踩倒的蔓草往斜坡上走。“台湾柳”伸出狭长的枝叶让人走得磕磕绊绊,野蔷薇在杂草丛中漫坡地爬,开着白色、粉色的花,朴素淡雅。正是夏日,日头暴烈,布鞋、解放鞋或是赤脚在坡上踩出青绿色的草汁,让空气中全都弥漫着一种泥土和野草的清香。爬上这道坡,踩着一样杂草丛生的田埂,从“台湾柳”的细缝中穿过,探出头来,便就看到了六舅。

  六舅正在田头抽着手卷的旱烟,一副享受的表情。田垄间整齐地码着拔倒的花生,以及酣然大睡的六妗。六妗蜷成一堆球状,一摊肉在如雷的鼾声中随着呼吸起伏,上头有蝴蝶在绕着飞,可以清楚地看到六妗从嘴角直挂而下的涎水,像一条线,直淌到脖子,睡中的六妗还不时地咂咂嘴,口微张着,像个刚喂饱奶还在吧咂着嘴的婴儿,笑颜在两腮的肉球边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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