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柜台上的整齐摊开的钱,果然多给了一元。我慌忙伸手去抽取那多出一元,他却用手按住钱不让我抽走说:“慢,还有第二个错,是紧张心理造成的。按理,你应该找我六角。可这里只有四角。这可能是你找角票的时候,心里由于紧张,老念叨:十减四、十减四,没继续算完。所以,就只记得四,其实你不用紧张,把‘十减四得六’算完,然后一直记住:六、六、六,这样就避免了第二个毛病。另外,如果,还要计算分票,也是零头当整减,减完,只记结果。就不会再出错了。”
这算什么呢?给我高中毕业生上小学算数课?得了吧,我出两道题,他就得研究三个星期!那张一元纸币被我扯得绷直,他按得死紧,怎么也抽不出来。我真想丢下钱,逃到店堂后面躲起来,大不了赔上八角钱。可这毕竟是我出的错,他要是不肯善罢甘休,声张出去,我这第一天上班,就要把脸给丢尽了。我只好耐心地听他讲课。提心吊胆地看看大门,但愿师傅和其他顾客来到之前他能结束这堂算术课。
他倒挺知趣,见我盯着大门,一下子刹住话头。也回头四下瞧瞧,揿住钱的手松开了。我赶紧抽出一元,找他两角。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同志……”哟!他还站在那儿,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又轻轻举手碰了一下额角,说:“能给根绳扎一下吗?”
得赶紧把他打发走!我抽出包扎绳的绳头,看看那奇形怪状的纸包,一时无从下手。他拉过去绳头说:“谢谢!我自己来吧。”我抽出足够长的绳子,正想找剪子剪断。只见他一边把纸包翻来转去熟练地扎好,一边说:“不用弄断!我能行。”说话间,他扎好了包,在离绳结一寸的地方一拧一拽,说:“看,省下这么长一段呢?”
“你也是营业员?”瞧他那么熟练地弄断包扎绳,我好奇地问。
“不是,不过,我喜欢……动脑子。”他用并拢的中指和食指点住太阳穴拧转了一下,微笑着掂掂手里的纸包说:“谢谢你!打扰了,再见!”转身向门口走去。推开弹簧门,他又猛地站住了。怎么?还想来找我麻烦?这回倒不是。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把门外一个拎着篮子蹒跚走来的老婆婆掺进门来,然后轻轻松开弹簧门,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入夜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知是什么原因,一整天接待了那么多顾客,可是第一个顾客的影子老在我脑海里盘旋。那近乎憨傻的笑容,那敬礼似的怪动作,总不停在我眼前闪现。我也想过,他不会是为了我的脸蛋儿来的吧?我长得漂亮,亲戚朋友,老师同学都这么说。应该不会错。但是,看他那朴实的、不修边幅的穿着,肯定不是那种总想讨好漂亮女人的纨绔子弟。从他那不卑不亢的态度里,怎么也找不出故意纠缠的破绽来。瞧他那一付憨样?——什么憨样?等着瞧吧!明天他一准来,保证又是十个‘三明治’。哼!别以为我会上当。姑娘我可不是那种垂竿可钓的轻浮女人!
三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没有露面,可我总有一种他会突然露面的预感。我热情地接待每一位来客;礼貌地送走每一位买主;生怕他会突然出现在这些顾客、买主身边对我的过失嗤之以鼻。我猜想,他也许是附近什么商店的营业员。我的口袋里始终装着一元一角一分,利用午休跑遍周围的店铺。就是想找到他。就是想让他解释一下找我的钱为什么会多出一元、一角或者一分。让他分析一下找错钱的心理活动。可这算什么呢?报复吗?还是找借口和他套近乎?我为什么要如此苦苦地搜寻他,他虽然长得并不英俊洒脱,但是,五官端正,身材颀长。可我藐视那种一见钟情的爱情。没有长期了解与考验的爱情,就像是玻璃上的木屑,轻轻一吹就一无所有了。况且,他又不像是那种关键时刻能给我一记耳光的男子汉大丈夫。
“快跑,快跑,要下雨啦!”
下班时间刚到,同事们一个个惊呼着蜂拥而出。我仗着自己带了伞,有条不紊地办完了交接办手续,从容不迫地跨出门去。没走多远,狂风卷着树叶和灰沙扑面而来。乌云像是给大地罩上了一块大塑料膜,天一下子昏黑下来。路上的行人都在飞跑,蚕豆大的雨点越来越密。看来非撑伞不可了。刚一抖开自动伞,就“呼”地被吹成了喇叭。用伞面迎着风,“嘭”第一声又还原了。背着伞行路,像有个人推着我走路似的,两腿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等我决定还是躲躲雨的时候,已经来到工厂区。好不容易找到个避雨的地方,刚要收伞,躲进去,讨厌的风,一下子撩起我的连衫裙,还调皮地抖个不停,我急忙用手去压,冷不防伞被风拔出去十多米远还不肯停下。没法子,只好冒雨去追。小小的花伞像车轮一样飞转起来,怎么也追不上,几次停下,又起飞,像是故意逗我玩儿。斜跨过马路追了百多米,它才跳上一堆工业垃圾卡在一个大木箱与墙壁之间的空隙处,还不时像蝶儿展翅那样搧动两下。我正考虑着怎样踮着半高跟,涉过布满钢棱、铁角的工业垃圾取回我的小花伞。冷不防身后窜出来一个人。只见他把一块巨大的遮雨帆布角环上的绳自绕在手上,将帆布猛力甩动,遮盖住大木箱,并用力向后扯,要将木箱盖严实。风老是和他作对,把帆布吹得鼓鼓的。一次猛然掀起,几乎把他拖向空中。他借着这股升力,收紧双腿,敏捷地猴身跳起,双脚蹬在木箱上,人拉着绳子向后仰,成了头向下倾斜的‘一’字。如果这是绳子一断,后果真不堪设想!我脱口叫出:“危险!”上去拦腰抱住他,使劲儿把他拖下来,。他头也没回,说声:“谢谢!”就忙着找废铜烂铁压住帆布的边缘。我也赶紧帮他一起干。帆布紧贴着木箱,风钻不进去,也就鼓不起来了。他这才直起腰,面对我用手轻轻碰了一下额角说:“万分感谢你的支援!”啊,是他!我的第一个顾客。
“那是你的伞?”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又指了指伞,见我点点头,便三跳两跨躲过那些有着尖角利棱的工业垃圾,取回我的伞,又像杂技演员那样挥舞着花伞,从工业垃圾上跳了回来。
“谢谢,谢谢!……”每天在心里反复盘算的话语,此刻不知都落到哪儿去了,脱口而出的却只有这么简单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