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去的史学危机论文(2)

2020-06-27实用文

  八十年代以后,当史学摆脱了意识形态的阴影,而新的解释框架暂时又无法提供操作的范例时,乾嘉传统便开始重新发扬光大。此刻,它不仅是一种功夫论,也上升为一种史学观,相信历史是一种客观的实在,史学的使命就是通过对史料的发掘,尽可能真实地揭示这一实在。到九十年代,乾嘉传统已经无可争议地成为当代中国史学的主流。在史学界大大小小的主流刊物或专业刊物上,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形式化分类或编年史框架的史学论文,对历史的主观释读被挤压到最低的限度,追求客观化、实证化和真实性,成为史学的最高境界。当哲学家、文学家和社会科学家正在探索多元的学术话语的时候,历史学家们却是那样地自信,相信只要手握独家资料,就占有了历史真相本身。

  在这方面最典型的莫过于对陈寅恪的误解了。作为一代宗师,陈寅格的史学成就是无庸置疑的。然而,在史学界,却有不少人仅仅在诸如精通多少国外语啦、史料如何熟悉啦、考证本领如何了得啦这类功夫论上祟拜陈寅恪,独独忽略了大师之所以为大,不仅在于上述这些工匠之技,更重要的乃是对历史有大识见。何兆武先生曾深有洞见地指出:‘陈寅恪先生继之以兰克学派的家法治史,蔚为一代宗师。陈先生曾留学德国多年,惜乎其受兰克学派的熏陶和影响,至今仍未能受到当代治史学者的重视。与人们通常的观念相反,兰克学派决不仅以考籍为尽史学研究之能事。在他们考订史学的背后,是有着他们深厚的世界观和哲学信念作为其指导思想的。所谓‘客观如实’的那个‘如实’,乃是指符合他们的世界观和哲学信念的体系。”

  何兆武先生的意思很明白:陈寅恪那些精彩的观点,是无法仅仅从所谓“客观的”史料中必然地推演出来,其问渗透着多少这位文化遗民的忧患意识和对历史的大识见。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郭沫若曾号召历史系学生也来个大跃进,在史料掌握上超过陈寅恪。似乎陈寅恪的史学观已经陈旧不堪,只要在史料占有量上超过他,就大获全胜了。假使陈寅恪仅仅意味着史料占有的丰富,那么,到电子时代的今天,按理说陈寅恪完全可以批量生产了。然而,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电脑可以替代人的记忆,却永远无法替代人的思想,尤其是那些原创性的大突破。“深蓝”可以打败国际象棋顶级大师,但它能够下出一步举座皆惊的大妙着吗?就掌握的对局“史料”而言,“深蓝”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对手,但它依然不能成为常胜将军,人类总是拥有新的智慧去对付它。奕棋尚且如此,况乎史学!史料本身不是历史,即使拥有再多,也是死去的沉默者。惟有史家的个人解读、主观阐释,才能激活它们,让它们说话,构成一部活生生的史诗。“什么(事实)”本身无法直接推演出“为什么(因果联系)”,对后者的回答还需要事实之外的东西,比如大的历史观、价值信念、研究方法,以及更开阔的知识背景。

  陈寅格能成为大师,乃因为其除了拥有“事实”之外,还拥有大历史观。尽管他做的都是微观的,但背后的关怀是宏观的。俞大维回忆说:“他平生的志愿是写一部‘中国通史’,及‘中国历史的教训’……目的是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他常说:‘在史中求史识。’”之所以至死都不曾一了宿愿,非不欲也,乃不能也。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新意识形态只容忍陈寅恪的功夫论,而拒绝他的历史观。今天的我们不能将陈寅恪当年的不自愿当做自觉的选择,将终身的遗憾误解为大师的圆满。

  历史学要进步,除了要有史料的不断发掘和发现之外,还需要史学之外的跨学科知识滋养。这一问题,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为被严耕望誉为中国现代史学四大家之一的吕思勉所觉察。这位与陈寅恪、陈垣、钱穆齐名的史学大师虽然熟读二十四史,却清醒地看到史学的根基不在史料,而是社会科学。他说:“史学是说明社会之所以然的,即说明现在的社会为什么成为这个样子。…前人的记载,只是一大堆材料。我们必先知观察之法,然后对于其事,乃觉有意义,所以各种社会科学,实在是史学的根基,而尤其是社会学。”然而,如今我们的史学界主流体制,与其是在鼓励多元的史学风格,还不如说在提倡单一的乾嘉传统。这样的知识体制所培养的史学研究者,不再是像陈寅恪、吕思勉那样知识渊博的通人,而仅仅是匠气十足的专家。史学堕落为一门纯技术的学科,在考证史实的背后,不再有炽热的史的关怀,不再有尖锐的问题意识。不少治史者犹如“雨人”一般,除了自己那个狭而又窄的专业领域之外,在知识的其他领域 (包括史学的非专业领域),显现出的是惊人的无知。

  随着这二十年对外学术交流的扩大,上述现象不仅没有改变,而且还受到了洋学者有意无意的鼓励。在英语为话语霸权的国际学术圈中,西方人从来不承认汉语学者有值得自己重视的一流成果。如果后者还有存在的必要,那仅仅是因为可以为洋人提供未经理解和整合的初加工产品,或为西方的理论提供又一个东方例证。于是,在西方眼光上受到西方社会学的重大影响,但在功夫论上依然是历史的、经验的和中国传统的。这种不彻底并非缺陷,倒是预示着某种可能性:西方多元的社会科学理论与中国的史学功夫论完全有可能通过融合,创造出史学研究的若干新范式。

  中国的两种史学传统,无论是以古鉴今的教化传统,还是求真求是的实证传统,本身无所谓过时,在中国新史学的探索过程中,仍然是珍贵的本土资源。然而,仅仅凭藉老传统抱残守阙,是无法走向二十一世纪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中国史学的危机还远远没有过去。杨念群这本著作所引起的争议,倒是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这一危机的深度,同时也预示着走出危机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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