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生离死别已经过了一年,杨妃的亡魂始终未曾进入梦中。思念到极处,在梦中相见也可聊以慰藉,然而这样的期待依然落空。此时的痛苦真是到了无以复加、难以忍受的地步。这两句语调酸楚动人,有浓重的抒情气氛,为下文作好了铺垫。“经年”,唐玄宗于天宝十五载(756)六月离长安奔蜀,次年十二月回长安,历经一年半。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有一位临邛的道士客居长安,能用至诚招回死者的魂魄。“临邛”,今四川邛崃县。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把道士说成是临邛的,除四川为道教发祥地外,可能还以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隐喻李杨故事。“鸿都”,东汉都城洛阳的宫门名,这里借指长安。这两句与上面两句联系紧密。前言生人不得见,期之以梦,而梦中相逢的希冀也属镜中之花,事情至此依稀“山穷水复疑无路”,但接下来却“柳暗花明又一村”。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为太上皇苦苦思念贵妃、辗转不眠之情而感动,于是命道士想方设法努力去寻找贵妃灵魂。“为感”、“遂教”之前省略了主语,至于是谁,不必细究。“展转思”总结上文“黄埃”以下三十二句所写李隆基思恋杨妃之状。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道士腾云驾雾,疾驰如闪电,几乎一切地方都寻找个遍。结果,上登九天,下入黄泉,两下里渺茫迷离,全都找不见。这里是具体描写“殷勤觅”的情状。“下”之后承上省一“穷”字。“碧落”,道家所称东方第一层天,为碧霞满空状。这里泛指天上。“黄泉”,人死后埋葬的地穴,借指阴间。“两处”与“皆”、“茫茫”与“不见”相互作用,加强了否定与绝望的语气。为表现道士行动的积极紧张,诗人在前二句紧锣密鼓地运用了动词“排”、“驭”、“奔”和“升”、“入”、“求”。句式于整齐中求变化,显得张弛有节、缓急有序。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忽然听说东海之上有座仙山,坐落在虚无缥缈的云海间。玲珑的楼阁上,萦绕着五色祥瑞之云,楼里面住着风姿绰约的天仙。在寻觅希望即将破灭之际,接以“忽闻”,使文章叙述陡起波澜。而由“忽闻”转入肯定性叙述,点逗出“仙山”后,复接以“虚无飘渺”之词再作跌宕,然后正式推出具体实在的“玲珑”、“楼阁”和“仙子”,使得诗意曲折有致,并伴随着终有所得的惊喜。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其中有一位仙女名叫太真,她雪一样的肌肤,花一样的容貌,看起来很像要寻找的贵妃。诗人写杨妃的出现,故意不下肯定语,而模糊言之。“太真”,杨玉环为道士时的道号。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轻轻叩响金色楼阁中西厢房的玉门,请求仙女小玉、双成速去报知。“金阙”,黄金装饰的宫殿门楼。“玉扃”,玉石做的门环。“小玉”,吴王夫差女。“双成”,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这里都是借指杨贵妃在仙山的侍女。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听说汉家天子派来了使者,九华帐里的她从梦中猛然惊醒。“惊”,既指杨妃由梦而醒,也意味着方士的到来事出意外。“汉家”,代指唐朝。“九华帐”,绣饰华美的帐子。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披起衣服,推开枕头,走出床帷,激动得来回走动不停,一路上把珠帘银屏层层打开。上句七字之中竟有四个动词,层次感很强地展示出杨妃接连不断的行动,透露出她在仙界朝思暮想的殷切期待和由于消息突然传来而表现出的惊喜,以及由惊喜带来的不知所措,描写逼真而传神。“珠箔”,珠帘。“银屏”,饰银的屏风。“迤逦”,接连不断。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她发髻半偏,刚刚睡醒,等不及梳洗打扮,甚至顾不上扶正花冠,便急急忙忙走下堂来。“新睡觉”呼应上文“九华帐里梦魂惊”。“下堂来”呼应上文“珠箔银屏迤逦开”。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杨贵妃站在仙山之上,清风吹来,衣袖随之轻轻飘起,就好像当年曾为君王表演《霓裳羽衣舞》时一样妩媚动人。诗人借助想象,让杨贵妃的形象在仙境中再现。她风采依旧,但已是亡魂,恒在的美丽,掩饰不住人世变迁的哀伤。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杨贵妃身居仙山蓬莱宫中,天长日久,生涯寂寞;听到玄宗派遣使节到来,她如玉的容颜流满了晶莹的清泪,就好像一枝梨花带着点点春雨。“玉容”应以“梨花”,均有白皙之意。由于梨花色白且经不住晚春风雨,诗人往往用它象征不幸而哀伤的女性。“泪阑干”应以“春带雨”,写杨妃珠泪潸然之貌。一句直接描绘,一句间接描绘,同一意象获得了叠加的效果,二者融合成一个完整的形象。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她含情凝目,再三请道士转谢君王,诉说着与玄宗一别以后音容渺茫的惆怅。“两渺茫”,指李、杨两地悬隔,空有相思而不得相见。“两”与“一”相互映衬,分别加强“别”和“渺茫”的效果。“一别”句以下数句,把叙述者(白居易)的叙述与故事中人物(贵妃)的叙述结合在一起,用双声更好地唤起读者心理上的共鸣。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昭阳殿里的恩恩爱爱已经断绝,贵妃只能在蓬莱宫中苦度漫长的时光。上句对过去的爱情做了个总结,“绝”字凝重而断然;下句则一笔写入无限的未来,“长”字悠远而凄然。爱情属于短暂的过去,未来属于无尽的孤寂。“昭阳殿”,汉成帝宠妃赵飞燕的寝宫,此借指杨贵妃住过的宫殿。“蓬莱”,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这里指贵妃在仙山的居所。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回头下望人世间,只能望见尘雾,却始终无法看到长安。此二句道出生死隔绝,为开启下文着笔。长安既不得见,相会自然更无因缘,于是才有聊寄信物以表深情的描绘。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惟有拿出当年与君王恩爱时所得的旧物略表深情,请求道士把这钿盒、金钗带回君王前。金钗被掰成两股,钿盒分作两半,双方各持一股、一扇。只要两人同心,如金钿一样坚贞,天上人间虽阻隔重重,总会有相聚的那一天。
不写成“钿盒”而用“钿合”,也许还有相合、相会之意。以物之两半相合喻夫妻合谐,或以两半之分喻两情悬隔,这种写法由来已久。金钗、钿盒原是完整的两件东西,如今一分为二。一方面,如原文所言,是表示爱情的地久天长;但另一方面,意味着永无复合的可能。这也正象征李、杨再次结合的期望永无实现的可能。故具有反讽效果。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临别时又反复多次委托道士把话儿捎去,其中的誓愿只有君妾两人知道。有一年七月七日,在长生殿上,夜深人静时,两人曾山盟海誓:在天上愿作相依双飞的比翼鸟,在地上愿作相生相缠的连理枝。
“七月七日”,为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之时。“长生殿”,在骊山华清宫集灵台侧近。不过,唐代也称皇帝寝殿为长生殿,不必细究。这几句写得哀婉动人,深情缠绵。“七月”以下六句,为作者虚拟之词。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云:“长生殿七夕私誓之为后来增饰之物语,并非当时真确之事实”,“玄宗临幸温汤必在冬季、春初寒冷之时节。今详检两《唐书·玄宗纪》无一次于夏日炎暑时幸骊山。”“比翼鸟”,传说中的鸟名,只有一目一翼,其名鹣鹣,雌雄并列,紧靠而飞。“连理枝”,两棵树枝干连生在一起。古人常用此二物比喻情侣相爱、永不分离。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虽然天长地久,也会有穷尽时,而这生离死别的绵绵长恨,却永远不会有了结的时候。最后两句以概括性的语言点明“长恨”,表现了唐玄宗对杨贵妃的爱情誓言不能实现的千古遗恨。这两句常为后人引用。《老子》谓“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里则反其意而用之。通过“尽”对“天长地久”的否定,极度夸张地写出了“恨”之永。同时,又通过“此恨绵绵无绝期”,显示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愿望的虚妄,加深了李、杨爱情的悲剧意义。其实,愈是饱含泪水不懈地追求与思恋,其分离就愈具有悲剧意义,使人冥冥之中感受到的那一份无可奈何的心灵负荷就愈沉重,感伤的心灵就愈丰富。而李、杨永恒的分离与彼此痛苦的思恋,又把他们的悲剧放大了,使他们的爱情悲剧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全诗赏析】
这是一首著名的长篇叙事诗,以“长恨”为中心,生动地描绘了唐玄宗、杨贵妃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及悲剧结局。其中相当复杂的情节,只用精练的几句话就交代过去,而着力在情的渲染。诗人从反思的角度写出了造成悲剧的原因,但对悲剧中的主人公又寄予同情和惋惜。全诗写得婉转细腻,却不失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明明是悲剧,却又那样超脱,实为浪漫与古典兼备的绝妙典型。读后令人荡气回肠,不愧为千古绝唱。
关于《长恨歌》的主题,历来有争论。或曰批判“汉皇重色”误国;或云歌咏李杨爱情;或云二者兼有之。然而文学作品的价值并不止于“主题”。从作者创作意图来看,《长恨歌》即“歌长恨”,歌咏爱的长恨。白居易自言“一篇长恨有风情”(《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末戏赠元九李十二》),说明作者是为歌“风情”而作此诗。诗分四段,先写热恋情景,突出杨氏之美和玄宗对她的迷恋,对玄宗因贪恋女色而误国事有所讥讽。次写兵变妃死,悲剧铸成,玄宗肠断。这是悲欢荣辱极端对比的写法。再写物是人非及刻骨铭心的无望思念。最后写天人永隔之长恨。如此由乐而悲而思而恨,构成全诗的感情脉络,其间因果关系密切而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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