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边城》的世界(2)

2018-07-20边城

  二、翠翠和翠翠生活的世界

  单就情节来说,《边城》写的是翠翠的故事;翠翠的故事后面,隐现着翠翠父母的故事。

  翠翠的故事很简单:茶峒山城一里外的小溪边,看渡船的老船夫和外孙女翠翠相依为命;茶峒城里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都看上了翠翠。翠翠爱二老傩送,不爱大老天保。天保失望之下驾船离家,失事淹死;傩送因为哥哥的死在心里结了疙瘩,也驾船出外了。雷雨之夜,老船夫死了,就剩下翠翠一个人。翠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刚开始,你不会想到翠翠的故事最终发展到这么哀伤的地步。

  作者一落笔写翠翠,就是美而动人的:“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人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美丽可爱的少女形象,在文学里并不能算少,但翠翠的美和动人,却有些不同。

  作者突出的是她的“自然性”,或者你就是把她称为“自然人”也无妨——作者甚至把她写成自然里的小动物。“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那就是说,她从里到外,都得自于这青山绿水的自然,与之和谐一致。“教育”是沈从文喜欢用的一个词,他用这个词的时候,常常说的是人从自然现象和人事经验中的学习所得,区别于我们通常说的从书本、学校、知识系统里接受文化的行为。他说“自然教育她”,就是肯定她精神上熏染和浸透了“自然的文化”;但从“文明社会”的“文化”观来看,未尝不可以把她说成无知无识,心智未开:如若她见了人有“机心”,不是就要举步逃入深山么?知识和心智发展出“机心”,就是“文化”走向狭隘的标志了。如果我们说一个“自然人”没有“文化”,那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概念太小了,限制了我们的视野和判断。今天的“文明社会”不是在努力学习“自然的文化”、学习与自然和谐相处,却也未必就学得好吗?

  我们以翠翠为圆心,来看她生活世界的周围。最中心的生活当然是她和老船夫在溪边渡口的日常光景: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从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

  “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

  翠翠与老船夫共享这寂静安闲的生活,但老船夫和翠翠却不同。可以把翠翠叫做“自然人”,却不能这样叫老船夫,因为“教育”老船夫的,除了自然,还有人事。他和翠翠在同样的山水里,却比翠翠多了人世的阅历和沧桑的经验。这是其一;其二,同时也因为阅历和经验,他所感受的自然,也不像翠翠那样单纯明朗,而多了些复杂和沉重的成分以及莫可名状的感受。

  比这个生活圆圈更大的,就是茶峒城的生活了。在这个世界里出现了船总顺顺和他的两个儿子天保、傩送,出现了端午节划船比赛,出现了茶峒日常的人事和普通的场景。茶峒的风土人情,并不像我们在一般小说里看到的那样,仅是作为故事的 “背景”来写的,它本身就是小说要着力描述的重点和中心,它和故事出现在同一个层面,而不是“附属”或“陪衬”在故事的后面。这就是为什么上面说《边城》写的是翠翠的故事时,前面要加个限制,“单就情节来说”。小说的名字叫《边城》,如果换成“翠翠的故事”,就简单了许多。“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环境,它还是一种不同的文化、一种不同的价值的象征。写《边城》,就是写“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点事情”。“边城”不是为了翠翠才存在的,“边城”是和翠翠一道出现在作品里,共同成就了这个作品,因而也共同确立了各自在文学中的存在的。甚至也可以说,翠翠是“边城”的一个点、一条线、一支动人的曲子,或者说,翠翠是“边城”的一个点、一条线、一支动人的曲子,或者说,翠翠是“边城”的一个例子,一个代表。沈从文作品里的景物描写,风土叙述,人情刻画,往往不是“背景”而是“前景”,不是“陪衬”而是“主体”,这是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并不限于《边城》。

  流经“边城”的河叫酉水,“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褡,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边地风俗淳朴,淳朴到作妖女,“也永远那么浑厚”。沈从文选择写妖女来突出边地人情,实在有挑战世俗社会价值的意思,但这挑战,换个人来处理,就极有可能处理得突兀、僵硬,而在沈从文写来,却非常自然,自然到让人觉得,在这个地方作妖女就一定是这个样子。他写妖女多靠商人维持生活,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写妖女和水手的感情,简直就是写一种奇特而朴素的爱情。“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脖颈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子在桅子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毒烟,性格强一点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

  这里可以见出沈从文叙述的一个典型而重要的特征。他写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妖女和水手,也不是具体的某时某刻的场景,他写的是复数,是常态,但奇妙的是,这对于复数和常态的叙述却异常逼真。不同于一般对复数人物和常态情景叙述的平板和面目模糊,沈从文的叙述,能以非常生动鲜活的细节和特殊性处理,达到复数人物和常态情景的具体性。这样的叙述特征,在沈从文的许多作品里都能见到。在这里他通过写复数妖女的常态生活而见山城的风俗人情,也见一种不同的道德、价值和文化。“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叙述的话头一转,“挑衅”般地扯出“读书人的观念”、“城市中人” 来,可不是无端起事:即使我们姑且承认沈从文的《边城》是他用文字造的一个桃花源,那这个桃花源,也不是用来做逃避的去处的,它具有积极的反叛性。

  它要“挑衅”和反叛的世界,在翠翠的生活世界之外。翠翠生活世界的圆周,最大就只是“边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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