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生命哲学意蕴(2)

2018-07-17迟子建

  二、推崇个体自然生存的庄禅文化意味

  庄禅文化是一种生命哲学,意在使个体生命超越现实生存的种种痛苦,实现心灵的绝对自由,进入诗意化的生命境界。在这篇小说里,这一文化意蕴主要是通过人物“我”超越痛苦的过程来展现的。

  “我”是整篇小说的线索人物,在魔术师死之后,为了排解内心的痛苦“我”踏上了三山湖之行。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觉得雄鹰对一座小镇的了解肯定不如一只蚂蚁,雄鹰展翅高飞掠过小镇,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轮廓;而一只蚂蚁在它千万次的爬行中,却把一座小镇了解得细致入微,它能知道斜阳何时照耀青灰的水泥石墙,知道桥下的流水在什么时令会有飘零的落叶,知道哪种花爱招哪一类蝴蝶,知道哪个男人喜欢喝酒,哪个女人又喜欢歌唱。我羡慕蚂蚁。当人类的脚没有加害于它时,它就是一个逍遥神。而我想做这样一只蚂蚁。

  在这个片断中,迟子建彰显了一种生活方式,即以自我澄明之心观照他人他物,在平等的生命对话中呈现生命本相、体验物我合一。并且,迟子建以雄鹰和蚂蚁对比,在表面力量的卑微中凸显了蚂蚁在精神世界的超越,蚂蚁看似“无用”却又有“大用”,虽然缓慢无力却在每一次爬行中细细体味周边的一切,实现着自我生命和外界生命的相遇融合,“自然无为,自适自得”,在质朴当中成就自由的人生,颇有“无为也而尊,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的意味。

  在乌塘镇,“我”眼见一幕又一幕生和死的悲哀,苦难与荒诞感充塞着“我”的心胸,陈先生的离去更带走了“我”唯一的灵魂慰藉。寻找不到任何安慰,“我”在暖肠酒馆喝醉了。

  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条波光荡漾的大河出现在梦中。我站在此岸,望着对岸的青山,忽然看见一只鹰从青山中飞起。我的目光追随着这只鹰,它突然就幻化为一朵莲花形态的彩云;当我对着这云的娴雅之美而惊叹不已时,彩云又变为一只鹿,让人觉得天上也有丛林,不然这鹿缘何而生?正当我想要仔细察看鹿身后的天空是否有丛林时,它却变幻为一条摇头摆尾的鱼。而天空下面的青山,却依然是青山。

  这个梦从外在表象上来看,可视为是“我”思念魔术师的潜意识的一种投射,但从深层意识来看实则蕴涵着浓厚的庄禅文化意味,显现出了“我”在深味诸多苦难之后、自我被逼到绝境而努力寻找生命出口的心理轨迹。从鹰到彩云到鹿到鱼的不定变幻寓示着人生万象,诸行无常,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是由因缘和合而成的外在表相,“诸法因缘无自性,如镜中像”(《大智度论》卷6)。万事万物没有自我本性、缘起性空,暗示着“我”在经历诸多变幻之后终于了达了事物的虚幻性,而就此祛除执著之心,得以自然而然地应对世事变故。万事万物性空缘起,空性乃万事万物的根源起因、恒常自在,正所谓“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五灯》卷8《智洪》)活泼泼的、自主自足的生命就在那万千变化中。这也就寓意着“我”虽然经历诸多人生变故,但“我”的自然本真之我就如同那“依然的青山”一般不为世事所累、澄明自在,在纷纷扰扰的尘世生活中接机应化,对万象的变幻欣然赏之。如此,“我”不仅以一颗自然之心从诸多苦难中抽身而出,而且更可以欣然面对一切人生境遇,成就了无牵挂而又生机盎然的人生。

  正是这种顺其自然且又欣然赏之的人生态度令“我”最终解除了对魔术师的执著,选择了在三湖泉把魔术师留下的唯一生的痕迹――装在剃须刀盒里的胡子放到了河灯之中,让它们随着清流而去。

  我将剃须刀放回原处,合上漆黑的外壳。虽然那里是没有光明的,但我觉得它不再是虚空和黑暗的,清流的月光和清风一定在里面荡漾着。我的心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在这个夜晚,天与地完美地衔接到了一起,我确信这清流上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之中。

  以上片断就生动地描述出了“我”在感悟人生之后透彻澄明的胸怀。盒子里空无所有,但却流淌着月光和清风,亦如“我”放下痛苦之后宁静、平和的内心。自然、坦然地面对一切,魔术师的离去给“我”带来的就不再是委屈和哀痛,世界也不再以破碎的面目出现在“我”眼前,恰如禅联“白鸟忘机,任林间云去云来云来云去;青山无语,看世上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所表现的,生命在空明澄澈的精神世界中获得了自我完满,进入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

  并且,在小说结尾,迟子建又一次借魔术般的幻景描述了“我”以自然平和之心感受到的人生图景:

  突然,我听见盒子发出扑簌簌的声音,像风一样,好像谁在里面窃窃私语着,这让我吃惊不已。然而这声音只是响了一刻,很快就消失了。不过没隔多久,扑簌簌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便将那个盒子打开,竟然是一只蝴蝶,它像精灵一样从里面飞旋而出!它扇动着湖蓝色的翅膀,悠然地环绕着我转了一圈,然后无声地落在我右手的无名指上,仿佛要为我戴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

  蝴蝶由剃须刀盒里的清风明月孕育而生,是“无”中所生之“有”,并且似在为“我”戴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这正寓意着“我”在祛除了对魔术师的执著之后,并非是就此彻底的失去,反而是在“舍”中“得”到了更加完美的感情。这里也就体现出了庄禅文化随缘惜缘的精神意旨,禅者之情有如“水月相忘”,以空明朗月之心映照万物却又了无痕迹,自然地生发情感却又不为情的去留所粘滞,所谓“风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菜根谭》)。至真至诚却又了无挂碍,在随缘惜缘中成就灵动完满的生命情感。

  这样一来,迟子建最终不仅为人物的爱情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而且更确证了一种诗意化的人生方式,即以自然平和的态度应对人生,以宁静淡泊之心化解人生痛苦、超越荒诞的生存现实,正所谓“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微”,在淡然自处中成就美妙人生。

  综上所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从哲学高度对个体存在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表现出了深刻的生命哲学内涵。虽然,迟子建并非是一位自觉进行哲学沉思的作家,但对个体生命的高度关注和对存在出路的主动寻求使得她在思想上不自觉地和西方存在主义以及我国的庄禅文化有了相通之处,从而使得小说具有了深厚的哲学意蕴。这一点不仅令《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明显有别于迟子建常有的传奇和温情式的创作,而且也促成了这篇小说的成功,因为文学精神价值的最大体现正在于引领人追寻并且营造着自我生命家园,实现对人的终极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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