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鸭如花(5)

2018-07-17迟子建

  也许我在街上走,也不会被人认出来。我在这城里就认识两个人,他们一个是修自行车的人,一个是开幼儿园的,平时都不出门的!”他的语气颇有欣喜之意了。

  逃犯的一番话,已使徐五婆对他的恐惧感逐渐减淡。心里一放松,倦意如潮水一般涌来,徐五婆连哈欠都没来得及打一个,就像顺流而下的小舟一样轻松如意地进入梦乡了。她在梦里见到了已故多年的丈夫,他正神情活跃地穿着白大褂查病房,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仙女一样的女护士。醒来的一瞬,徐五婆兀自骂道:“在那里过得挺风光么!还带着几个小妞!”

  天已亮了。阳光把窗帘布上的花影给映在墙上,使那白墙上的花朵显得清雅脱俗,就像白百合花一样。徐五婆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她一骨碌从炕上坐了起来,朝炕梢望去。那里没有逃犯,只有一捆盘好的绳子像蛇一样安静地卧在那里。徐五婆这才明白她能顺利地坐起来,原来是绑着手脚的绳子已被除掉了。她想逃犯一定是趁她熟睡之际溜了。他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没忘了给她松了绑,而且还为她拉上了窗帘。因为徐五婆清清楚楚记得,昨夜她被绑起来的时候,窗帘还是收束在墙角的,她透过窗口看见了夜空中的星星。那时她还想星星若是人变成的就好了,就会飞过她的窗口前来搭救。不过徐五婆听说只有这世上的重要人物死后才会化做星辰。倘真如此的话,徐五婆想那就更别指望他们了,重要人物一般都是指点江山、结交不凡、历经荣华富贵的人,又怎能管她这俗人的小事呢。

  徐五婆看着墙上的花影任了许久。她开始为逃犯担心,他从这里真的能逃脱得了么?他能回到铁峰镇么?徐五婆想应该赶快下炕,把鸭子放到河滩后,她就到街上望望风声去。这城里只要风吹草动,你都不用打听,从几条主要街道一走,什么都能获悉。那些走街串巷卖豆腐的妇女、街头剃头棚里的师傅、卖冰棍的老太太、下了夜班还贷的更官、推着架子车收废铜烂铁的人,只要这城里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能很快知道,并且在街上频频向过路的熟人传递这消息。

  徐五婆比以往起得迟,她想鸭子一定饿极了。徐五婆在穿鞋的时候忽然听到灶房里有僻啪僻啪的火声传来。柴火但凡烧到旺处,总要迸发出这寒冰乍裂般的声音。徐五婆觉得奇怪,她顾不得穿另一只鞋,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灶房。只见逃犯团身坐在灶坑前,柴火烧得蓬蓬勃勃的,锅盖的缝隙欠出缕缕哈气。逃犯听到脚步声,回了一下头,望了徐五婆一眼,又转回头来,用炉约子拨弄了一下柴火,使灶里飞旋着无数颗红荧荧的小火星。他说:“我看见筐里有鸡蛋,就敲开了六个,蒸一小盆鸡蛋羹吃。我还馏了两个馒头,我看它们都干巴了。”

  徐五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想着和儿子儿媳一起住了五年,没见儿子给她做过一顿饭,这样一联想她就无限感动,很想痛哭一场。

  逃犯又说:‘鸭子我已经喂过了,我在仓棚找到的鸭食。可我不敢出门把它们往河里放。它们好像等急了,一个劲地在那叫呢。”

  徐五婆推开窗户,果然听见鸭子焦急地叫着。又是个大晴天,每一缕阳光都那么雪白、纤细、明亮,就像新的饵线一样。只是不知太阳下了这么多的解线到大地上,究竟想约什么东西?想来草丛中的露珠是被它约走了,因为阳光一下来,它们就神秘地消失了。徐五婆想太阳也许把这露珠当成早餐给吃了。

  徐五婆对逃犯说:“你先吃吧,我放了鸭子就回来。”

  逃犯徐徐地从灶台前站起来,他的目光放在徐五婆身上,充满了乞求和哀传。

  徐五婆说:‘你别怕,我不会趁放鸭的时候去报案的。昨晚我都说了,你要是真的为了悔过给父亲上坟,我会帮你的。我还会让你拎一雄冥酒给他喝。我说话算数。要是不算数的话,现在是雨季,常常要打雷的,就让雷公把我劈成两截,一截扔到茅房里,一截扔到垃圾堆上,我也没怨言。”

  徐五婆很感激逃犯帮她把鸭子喂了。逃犯没有把鸭食对上菜叶,鸭子不爱吃,所以鸭食还有剩余。徐五婆想它们吃得半饱这才正确,出了门后有许多美食等着它们自己寻觅。草滩上的蚂炸,在杨树叶子上因为睡迷糊了两坠下来的又肥又美的虫子,河水浅滩处柔软的鱼苗,以及水葫芦的阔叶,水注旁腥气弥漫的湿泥,它们都可尽情享用。

  鸭子们看见了徐五婆的身影,纷纷抖着翅膀叫了起来。它们那欢欣鼓舞的样子,仿佛是与地久别重逢似的。徐五婆的腋下央了根又光又亮的木棍,吃喝鸭子出囵。鸭子争先恐后地往出挤,翅膀挨着翅膀,有的被挤疼了,就耸着脖子急切地叫了起来。待到它们全部走到院子,空间广阔了之后,一个个便心气和顺了。

  徐五婆家住在堤坝西侧。而河流在坝的东侧。这条堤坝原先只是窄窄的一道上堤,上面长满了茅草,后来河水暴涨了几次之后,这堤年年加固,久而久之就变宽变高了。沙土覆盖了堤坝,使荒凉的茅草不复存在了。鸭子爬堤坝长长的斜坡时,徐五婆总是为它们叫苦不迭。心想着是没有这道堤坝就好了,鸭子会一路欢叫着跃入河水。她总是把这堤坝和绝育手术莫名其妙地联系在一起。在她看来河水一旦冲出河床、疯狂地四处漫溢的时候,说明河发请了,它有了怀孕的信息了,而这条冰冷的长堤则把它的热情逐渐消解为零,使它归于河床。那么这道长堤无疑就是给河流做了干脆利落的结扎手术。她想人是自私的,怕洪水冲垮了自己的房屋,就建一道堤坝,全不管河流控制不住激情而无法释放的那种种浓浓的哀愁。

  鸭子爬上堤坝,在坝顶喘息片刻,就像一片云似的漫下草滩。坝下的草滩有矮株的杨树和柳树,此外还有一些浅的水洼。鸭子们上午通常是在草滩上玩,它们有喜欢野花的,就用鸭嘴抚弄草滩上的花。它们不太喜欢那一片片的小黄花,大约以为自己的嘴就和它一个颜色,见多不怪了。它们喜欢的是茸嘟嘟的紫色马莲花和球形的粉色带着浓密黑点的花,这花被当地人称为卵子球花。过了草滩,就是又白又亮的河水。鸭子一般是在午后炽热难耐时下河鬼水。它们在水中优游的姿态,看上去就像一朵朵绽放的莲花。

  徐五婆放鸭,腋下总是夹着这根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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