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鸭如花(6)

2018-07-17迟子建

  这棍子的一端是黑的,那是被纸灰熏的。徐五婆帮着人哭坟烧纸时,用的就是这根棍子。她放鸭的时候其实从来用不上这根棍子,可她就是喜欢夹着它。

  徐五婆见鸭子全部到了草滩,就返身回家了。她进了院子,惯常地把棍子戳在墙角,然后进了里屋。灶里的火已落了,鸡蛋勇被吃了一半,另一半摆在灶台上,几只苍蝇在那上面跳来跳去的。徐五婆想逃犯一定是怕来生人,躲到鸭图去了。她这样想的时候,逃犯从外面进来了。徐五婆对他说:“你不用住鸭圈里藏,我儿子从不登门,要是这城里不死人,别人也不会上门的。**都知道我是个冥婆子,是跟死人打交道的,都做得理我,好像我是阎王爷,见了我就会丢了一半的魂似的。”

  徐五婆把铁盒上的苍蝇拂走,拿了个汤匙,把余下的鸡蛋羹吃了。她说:“看来你平时是不做饭的,这鸡蛋羹蒸得太老了。”

  逃犯问:‘钱该叫你什么?”

  “叫我徐五婆就行。”徐五婆说,“要不就叫我冥婆子。”

  “你儿子为什么不回来看你?”他扬了扬头问。

  徐五婆抹了一下嘴角,说:“他从这里搬出去后,原来隔三岔五还回来看看我。后来他在造纸厂下岗了,没工作干了,到街上蹬‘板的’出苦力去了,他回来跟我诉苦,我就说他下岗下得好,这个造纸厂早就该黄。他就呸了我一口,从那以后就不回来看我了。”

  逃犯说:“你怎么能那么说他?下岗的滋味就像听医生说你得了癌症,太让人绝望了。”

  徐五婆说:“那个造纸厂设黄的时候,~天到晚往河里排污水,河水不是白的了,是黑的了,还有臭味,弄得鸭子都没法下河了。”

  逃犯明白了徐五婆为什么那样跟儿子说话,原来是为了鸭子,他不由捧着脸笑了起来。他捧着脸笑,大约是怕笑声传得太远,岂料笑声哪能捧得住呢!

  徐五婆吃过早饭,把逃犯领到向北的小后尽,以前那是丈夫居住的小屋。它只有六平方米,一铺炕就占了半个空间。炕上摆着口油漆斑驳的木箱,里面装着丈夫的一些遗物,衣服、眼镜、笔记本、钢笔之类的东西,徐五婆当年没舍得把它们烧掉。她之所以没烧掉,是想从这些旧物件中发现他自杀的蛛丝马迹,然而她一无所获。炕下的北窗前摆着一张木桌,桌前的椅子还如从前一样放着徐五婆亲手做的椅垫。桌上有个简易书架,摆了三杨书,书的纸页已经泛黄,让徐五婆觉得这纸跟秋叶没什么区别,一旦让风吹拂久了,就变脆了。这些多半是医学书,书中有一些人体图形,有的是全部的,有的是局部的。书桌上还摆着瓶早已干涸了的钢笔水、几只曲别针和一只黄色格尺。这一切,都按他活着时的样子摆设着。徐五婆在这三十年中,每周都要把这屋子清扫一次,因而虽然屋子有些昏暗,但是窗明几净。

  这间小屋的窗口只有一米见方,窗外有两棵高大的稠李子树,它们的浓荫几乎遮住了整个窗口,使这窗户就像镶了密密麻麻的绿翡翠。树的背后是一片菜圃,种了些豆角和倭瓜,再往后,就是柞木栅栏。倭瓜爬蔓爬得浪漫,一直攀上栅栏,将它金黄色的喇叭形状的花开在高处,使追逐它的蝴蝶也得高处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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