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在不自知的世界中穿行(6)

2018-07-20迟子建

  “花回镇。”他说,“这个小镇有特别漂亮的女人,你可以随便和她们打招呼,她们的男人也不会嫉妒。她们以织布为生,喜欢烹茶,对外来人特别友好。房子是木头做的,轻巧干爽,她们不用窗帘。”

  我说:“我没听说过这个镇子。”

  “你不知道的镇子多了。”他说。

  “那有什么?”我一挑眉毛,“我照样生活得很好。”

  “你这算很好的生活?”他调侃道,“终日待在屋里,被一盏低垂的灯环绕着?”

  “那当然。”我笑笑说,“你吃力地用双脚走完整个世界后,我早已用心灵漫游了整个世界。”

  郑克平吃过早饭后就离开了我,走前要走了我的通讯地址。他每到一个新地方总要给我发来一封信,讲那里的风土人情和他遇见的奇闻轶事,当然,有时也毫不隐讳地讲他的艳遇。不过在我看来,那些艳遇都有些过于奇特,比如说他在澜沧江的激流中遇见一个船家女,这女人整整陪了他三天;比如说他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邂逅了一位摄影记者,她为他而如醉如痴。在我看来,这其中不乏虚构和炫耀的成分。他在信的末尾总是写上“我爱你”,这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仿佛我们真的是相恋多年的情人似的。而我所接受的事实和习惯是,假若郑克平长期不来信,我就会寝食不安,为他的安全担忧,猜想他是否真的爱上了一个女人,动了婚娶的心思,内心嫉妒不已;而当郑克平的又一来信出现在我面前,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窗外的那片海已经伴随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四年了。原来我并没有感觉到海的存在,我记得周围是林立的高楼、奔驰的汽车、喧嚣的集市和如潮的人流。然而就在郑克平永远不再有信来,我天天失望而焦灼地从邮箱走回居室、面对灯光神思恍惚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窗外出现了一片大海。我对它的脾性渐渐熟悉和热爱起来。同时我也明白了郑克平不再有信来的原因,那是因为海出现了,我的生活到了一个新起点,他按老地址写的信当然就收不到了。我在这幢房子里一直思索我的来处,可是四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有时我盼望着有一条船能给我带封信来,哪怕不是郑克平的信,可没有一封信是写给我的。已经四年了,我失去了外面的一切消息。  我只能在那盏低垂的灯下看着自己苍白的十指。看着水果、蔬菜、疲倦的笔和心事苍茫的纸张。没有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常常这样勉励自己。你听,外面的海浪声有多温柔,外面的空气有多么好,你正处在人世间最和平的港湾,以个人的方式迎接着日落潮汐,以纯粹的思索消解着时间。时间像鹅卵石一样布满沙滩,无所不在。

  本文选自迟子建2016年最新短篇小说集《雪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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