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风景 迟子建(15)

2018-07-20迟子建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的墙,映着明晃晃的阳光,更白了。

  荷包蛋和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姥姥的眼里含着泪,用搓板一样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抚弄着我的额头。

  “灯子,灯子,起来吃吧。”是姥爷的声音。我把着姥姥坐起来,接过碗。很快,两个鸡蛋进肚了。细细的面丝也吞进去了。

  我觉得舒服、轻松了许多。放下碗,我就要出去。我知道,这是中午,自己睡了一宿零半天了。

  “哪去?”姥姥拽住我的胳膊。

  “去玩。”

  “不中。刚要好,夜里发烧才吓人呢!”

  “发烧?我都说啥了?”

  “你说你变成了星,还说要变成江,又说有个奶奶给了个什么东西……多着呢。”

  “我提没提柱儿的事?”

  “见天儿叫柱儿,该是想你大舅了吧?”她说完,咳了一声,扯起前襟擦眼睛。姥爷急忙弓着背走开了。

  没提柱儿就好。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听小舅讲过。姥爷挨斗时,大舅抱不平,惹怒了公社书记,把他调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岁。他死在那个地方了吗?

  姥爷多可怜,他死了儿子不敢大声哭,姥姥更可怜,她的儿子死了她都不知道,还当他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看傻子去吧,它一大早就刨土,挣铁链子,疯了似的。”姥姥一边跪在炕上用小抹布来来回回地擦着炕,一边对我说。

  我忘记回答,飞快地冲出屋。

  果然,傻子在拼命地挣铁链子。它蹬着腿,冲刺般地一蹿,脖子上便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没有挣脱,它嗷嗷地叫着,疯了似的又向前扑,铁链子被拉得绷直。  “傻子!”听到声音,它猛地一抖。它的腿由前倾变直了,铁链子也变松了。它迅速仰起头,望着我,烂泥似的瘫在新翻的泥土上。我跳过去,搂住它。它用舌头不停地舔我的手心。

  “是不是我来晚了,你发脾气?你挣铁链子,是要找我去吧?”

  我问它,它木然不动,毫无反应。等我站起来,要离开时,它又疯了似的又跳又叫。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边。它明白似的点点头。

  太阳由中天向西滑了,猪吃完食卷着尾巴回圈了。现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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