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母亲》原文(2)

2018-07-21顾城

  在地铁时,有半小时的运行,她算准了一般,把他的箱子在地面上当众打开,将自己大包中的东西一样样地往里放,同时说明着,提醒着,警告着:这个衣服早上穿,这个晚上穿,这个睡觉穿;风大穿这个,下雨穿这个。地址就是那时放进他的上衣口袋的,特意不和车票放一个口袋,为的是拿车票时不给顺带出来。她把手绢放进他衣摆口袋时,发觉这两个口袋是空的,(B)于是就往里装常用药,装一样解释一样,板兰根做什么什么,黄连素做什么什么,直装到他的左右两侧吹气一样地鼓起来,一动就晃得像个章鱼。箱子里的药就更多了,她情急之下是把家里的一抽屉药全扣进了她的大布包的。“消炎片要不要带?还是带上吧,不过吃的时候一定要问医生呵!伤湿止痛膏也带上好,万一哪里扭了,就帮上大忙啦!”

  地铁车厢竟相当空,要是人挤人不知妈妈该怎么办。妈妈忙着说着,为了让妈妈说话声音不必太大,他就蹲在妈妈旁边,妈妈于是不时伸手理下他的头发,说头发是要梳的,就用她放在箱子内拉链里的木梳梳;洗头的时候,一定要将洗发膏冲净,洗发膏放在箱子的左下角了,和肥皂、手纸一起;肥皂不要老用,手纸家里的两卷全带上,要记住及时买。说着说着,又插入一声不轻的惊叫,居然忘了带水果刀,水果有农药,一定要削皮吃,必须赶快买一个,不要买太锋利的,可别割了手。说着又想到云南白药不在抽屉里,也忘了带了;走得这么急,妈妈终于怨起他订票也不说一声来。他在家里是任性的,到了外边脸上就一热一热。车上的人上上下下,有的居然哈哈大笑起来,她也不怵,转头对人家也笑:“他是这样的嘛,还没自己出过门呢!”

  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因为不肯开口问路,以致错过了进入考场的时间;她后几天投考的三个大学都录取了她,那是因为她干脆前一天就找到考场,然后在边上的车站或是长椅上将那一夜硬撑过去。她那时刚满16岁,比他现在还小呢,只身从县城到上海考学。  后来到了陕西大山里她全心全意工作,却不料晕倒在井台上;她最后一刻的坚持让她没有倒到井里,而水桶是整个地掉进去了。

  不知怎么到了儿女上,她就全换了一个人。

  现在妈妈已在几百里之外了,边上都是笑过他的人,他已小心地同他们说了话,好几个人都讲起了他们的母亲。

  灯光刺眼,一晃而过,又一个不停的车站,一切随即又沉进黑暗中不停歇的节奏里。风掠荒山,千里万里,枕巾上干净的气息安慰着他,那是妈妈后来又打开箱子放进去嘱咐他随时用的。上下铺的人都换了,茶几上只剩下了他的水杯。水杯也是妈妈给的,一个喝空了蜂蜜的瓶子,盖着金属盖儿,套着玻璃丝套儿,套儿是姐姐回家时编的。

  又踏上站台的时候,是另一个黄昏,他走过自己的车窗——一笔一笔妈妈写的字,都是反向的。

  (选自《顾城文选·卷三·与光同往》,1992年写于德国,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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