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胆》的故事
秋凉了,费了五天半的工夫,写成了一部四幕六场的悲剧《孔雀胆》。
这故事是出在元朝末年的云南。
当时的云南已经立为行省,但除行中书省的官制之外,还立有一位梁王来管辖。
梁王名巴匝拉瓦尔密,《明史》和《新元史》里面都有他的传——《新元史》的传文是根据《明史》略略加了些添改的。这位梁王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第五子忽哥赤的后裔,据说他对于云南“抚治有威惠”。
在元顺帝至正二十二年(一三六二年)三月,当时把四川全境克复了的明玉珍,派遣了三路大兵去侵略云南:邹兴由建昌,明二由叙州,芝麻李由八番(在今贵州境内)分道进取。明二率兵不满万人,长驱直人,陷云南省治中庆府(今昆明),屯兵金马山。梁王和行省官吏都一一望风逃遁。但因其他两路未能会师,明二粮乏,颇事剽掠,于是便失掉了云南的民心。逾年,大理第九代总管段功出兵攻明二,累战累捷,直追至七里关,全师而还。
关于明二出师的年代各书多不一致,《元史顺帝纪》作至正二十二年,《明史》及《新元史》《明玉珍传》则作二十三年。(《明史》《巴匝拉瓦尔密传》更误为二十九年。)大率以二十二年出师,二十三年还师,故有此出人,我现在是根据《元史》。不过《元史》载陕西行省孝政车力特穆尔擒明二(《续资治通鉴》亦根据未改),则与事实不符。明二即万胜,于二十三年曾进攻兴元(今陕西南郑),二十五年为明玉珍之右丞相,再攻兴元而下之,并无被“生擒”之事。
段功既战胜明二,梁王甚感其功德,奏拜为云南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并以女阿盖公主妻之。(“盖”字本有示旁,今从省。)阿盖公主在《新元史》《列女传》中亦有传。
元时行中书省的官制和中央中书省的官制相同,有左右丞相,其下为左右平章政事,丞相、平章皆为从一品。又其下为左右参知政事。有时左右有省置其一的。段功为平章,不知是左是右,或许也怕是无左无右的专职。要之,足见他在当时的位阶是相当隆崇的。
段功既做了平章政事,便留驻云南,不回大理。有人向梁王进谗言,说段功有吞并云南的野心。梁王听信了这种谗信,便想杀害段功,起初是授意于他的女儿阿盖,把孔雀胆给她要她把段功毒死。
但阿盖不仅没有毒死他的丈夫,并把这秘密泄露了,劝段功回大理,她愿意和他一同回去,段功却没有听从。第二天梁王又邀段功到东寺去做佛事,一说是做寿,便令番将在通济桥头把他暗杀了。
阿盖听说她的丈夫被害,便很哀痛,想要自杀,梁王防备得很严,不让她自杀。但她作了一首辞世诗,终竟自杀了,一说是1而死。
那首诗很哀惋,《新元史》传中有著录,但颇有误字,今根据《国粹学报》六十四期雪生抄辑《脉望斋残稿》案语,录之如次,并将其中蒙古语及疑难之字加以解释。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
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
欲随明月到苍山,误我一生踏里彩。
吐噜吐噜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
云片波粼不见人,押不卢花颜色改。
肉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风潇洒。
据雪生所注,“踏里彩”是锦被名,吐噜吐噜”是可惜之意,“奴歹”是我,“押不卢花”是起死回生草名,“铁立”是松林,又“肉屏”是驼峰。此外如段阿奴即是段功,阿奴或许是爱称吧。苍山是大理的点苍山,亦名雪山。山有十九峰,二峰之间各有一溪,名为锦浪十八川。
阿盖劝段功回这样有名山胜水的大理,而他不肯回去,既已知道梁王的阴谋,偏不伤害梁王而反为所害,在这儿各种史料都没有说到段功的心境究竟是怎样。但我揣想,他这人大概是一位豁达大度,公而忘私的人。故尔也才引得阿盖那样的爱他。
阿盖是可爱的一位女性。她处在父与夫的冲突之间,她的心境一定很苦,而她终于把自己的生命来殉了她的丈夫,实在是值得同情。
这个故事在一般虽然不十分普遍,但在云南或许知道的人要多一些。明末云南的遗老刘毅庵,有咏《阿盖妃》诗一首(见上所举《脉望斋残稿》),把来和阿盖的辞世诗一道读,很能够相互发明:
嘹嘹孤雁绕宫帷,梁国奇传阿盖妃。
雀胆阳收全父命,兰虹暗剔劝夫归。
西山松老秋风冷,东寺钟残夜雨微。
云片波粼成往事,苍山遥望泪沾衣。
根据这诗可以知道段功和阿盖之死是在秋天,这正是一项重要的资料。又在这首诗的后边,抄辑者雪生有一段很长的案语,开始叙述阿盖妃的故事,与《新元史》文约略相同,另外叙述到杨渊海的殉死和他的题壁诗,便为《新元史》所未著录。
杨渊海是段功的部下,他听到段功遭了暗杀也很伤心,因而题诗一首,自杀身殉了。据那诗语看来,杨渊海也是大理人,不仅能诗,而且善战,是同时死在云南的。他和段功出仕云南的期间只有半年,在这诗里面也可以得到根据,诗云:
半载功名百战身,不堪今日总红尘。
死生自古皆由命,祸福于今岂怨人?
蝴蝶梦残滇海月,杜鹃啼破点苍春。
哀怜永诀云南土,绵酒休教洒泪频。
段功还有一对很可爱的儿女,女名羌奴(《新元史》《阿盖传》作僧奴),男名段宝,这两人不是阿盖所生,是出于段功的前妻高氏。《南诏野史》载嫡妻高氏尚在,且与功诗词往来。又载段功之死在三年以后,余以为均类小说,不足据。盖正妻如在,梁王竟许其女为妾,不甚近情理。
段功死时,羌奴只有十二岁,曾经手制一旗,上绣“誓报父仇”四字。后来成了人,嫁给建昌阿黎氏。她把绣旗留给她的弟弟,作为纪念,告诉他说,自己不是男子,不能替父亲报仇,十分抱恨。但她出嫁之后,她要“收拾东兵,飞檄西洱”,完成报仇的志愿,并叫她
的兄弟急急出兵,会于善阐(即昆明),还作了两首诗留别。
其一云:
珊瑚勾我出香闺,满目潸然泪湿衣。
冰鉴银台前长大,金枝玉叶失芳菲。
乌飞兔走频来往,桂馥兰馨岂暂移。
惆怅同胞未忍别,应知含恨点苍低。
其二云:
何彼秾秾花自红,归车独别洱河东。
鸿台燕苑难经目,风刺霜刀易塞胸。
云旧山高连水远,月新春叠与秋重。
泪珠恰似通霄雨,千里关河几处逢?
这些诗《新元史》也未著录。据雪生案语,言“后与其弟宝终遂其0之志”。文字过于简略,不知究竟是怎样复的仇。不过据《梁王传》及别的资料的参证,这“0”似乎只是消极的,便是与梁王断绝关系,而促成了云南在洪武十四年(一三八一)的平定与梁王
的惨死。
段宝是大理第十代总管,在其父死不数年之后,闻明太祖定鼎江南,便派遣他的叔父段真,由会川奉表归款。一直到洪武十四年,明遣征南将军傅友德、左将军蓝玉、右将军沐英,进兵云南,十二月大败云南平章达里麻之师于靖江,生擒达里麻,歼其精甲十余万。《明史》《梁王传》在这儿插叙了一笔:“先是王以女妻大理酋段功(原文作段得功),尝倚其兵力,后以疑杀之,遂失大理援。’以“失大理援”作为梁王败绩及走死的原因之一,足见得段宝的0只是袖手旁观,坐视不救而已。不过段宝虽然已与明室通款,但在明军攻云南的时候,他自己是已经死了的。
梁王的末路也很悲惨。据《新元史》所载,他在损兵折将之余,见大势已去,便逃往晋宁州的忽纳砦,“焚其龙衣,驱妻子赴滇池死,再和左丞达的,右丞驴儿,夜入草舍自缢”。(案达的驴儿实系驴儿达德一人之分化,其时另有一左丞相为观音保,开城迎降者也。)
这位梁王的年龄,算起来一定是相当大的。在至正二十三年他已经有了公主可以嫁人,由那时到他的死又是二十年,他的年龄可能有七八十岁。整个元朝,从元世祖至元十七年起算,仅仅八十八年,梁王对于云南的统治恐怕要算是相当长远的。
明军把云南平定了之后,更进而经略大理。那时候的大理总管是段世,是段宝的儿子,可见段宝死得很早。段功死时羌奴才十二岁,段宝是她的弟弟,顶多也不过十一岁,段宝之死当在三十岁以前。段世和他一位弟弟段明,在明军经略大理时,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
段世对于明室很想成为半独立性的属国,“比年一小贡,三年一大贡”,不想彻底归顺。因此明军在洪武十五年便开始行动,一下便把大理击破了。段世段明都被生擒,被解送到南京。明太祖以为他们的父亲段宝,曾经通款,不忍废绝他的后代,便赐世名“归仁”,授永昌卫镇抚,赐明名“归义”,授雁门镇抚。大理就这样完全归入了中国的版图。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在征南将军傅友德等在对大理采取军事行动之前,曾经致书劝降,那劝降书里面有这样一句:“我师已歼梁王,报汝世仇,不降何待?’’据此,也足以证明段氏对于梁王的报复,除消极的不合作之外,不曾有过什么积极的行动。
段功有一位很贞烈的妻阿盖,有一位很义侠的部下杨渊海,又有那么一对有气概的儿女,可?见得并不是一位寻常的人。《新元史》既为梁王和阿盖立传,似乎更应该为段功立传,可惜关于段功的事却没有详细的叙述。在《大理府志》《昆明府志》或《云南省志》之类的地方志书里面,或许更还可以找出一些资料吧,但这些志书,目前是无法到手的。
就是关于阿盖与梁王等的资料也只是一个轮廓。例如向梁王谗害段功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各项资料里面均无可考。因此在这些地方我便发动了我的推想,根据《元史》《顺帝纪》车力特穆尔生擒明二的那个记载,我想到这车力特穆尔分明有诳报军情及冒功求赏的嫌疑,因此我便定他为谗害段功的主角,而且把他写得很坏。这点我是应该声明的。关于车力特穆尔,没有别的资料可以根据,假如他这人并不是那么坏的人,我自然要负责,我不过借用了一下他的名字而已。
梁王有妃有子,史有明文,但这妃是什么名字,一时尚未能考出,子是几位或多大,也没有记载。看到“驱妻子赴滇池死”的那一句话,可见他的妻子之死都是受着强迫的。妻不见得是一位好妻,子也恐怕是没有多大年纪的稚子。因此我也就把梁王妃写得很坏,而让他在穆哥王子之外还有一个幼儿。
王子穆哥是我假造的,并无丝毫根据,假造了他来是为了要显得阿盖的贤淑与王妃的嚣顽。
驴儿达德、苏成等人在《梁王传》中有名。因而遭了我的利用。铁知院一名也见《梁王传》,我因为他的名字有点像和尚,便让他做了和尚,而且还让他懂得医理,作为了梁王的侍医。
建昌阿黎氏是后来羌奴所嫁的夫家,我把他利用了来作为“明二”的代身,而使他和段功发生了联系,也就成为后来与羌奴结合的机缘。这些不用说都是我假造的。就是明二的金蝉脱壳计也是我假造的,或者也可以说是我对于历史疑案的一种解释。
我所根据的主要资料是《明史》、《元史》、《新元史》尤其是这些书里面的《明玉珍传》、《巴匝拉瓦尔密传》、《阿盖公主传》、《顺帝纪》、《云南土司》等篇,还有就是上面举出的雪生所辑《脉望斋残稿》及法国学者多桑所著的《蒙古史》、《马可波罗游记》等。
资料的搜集和调查是相当费了些时间的。本来我是打算在这暑间把宋末抗元史中的钓鱼城的故事戏剧化的,因此读了好些关于元朝的文献,但在中途我的兴趣却被阿盖吸引去了。
我知道有阿盖的存在应该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大前年我回到长别二十六年的我的大渡河畔的老家的时候,在我年轻时所读过的书籍中,(那些多被蠢蛀焚毁,仅留极小一部分,)找到那册有第六十四期的《国粹学报》的合订本,这在目前应该算得珍本了。《阿盖妃》的诗又重新温暖了我的旧梦,因而那册书我便随身带到了重庆来。我时时喜欢翻出来吟哦。有时候也起过这样的念头,想把阿盖的悲剧写成小说。但要写小说时,最大的困难是我没有到过昆明和大理,地望和土宜对于我是一片空白,因此没有胆量敢写。我终于偷巧,采取了戏剧的形式,是因为我把布景的责任推卸给舞台工作人员去了。
1942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