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
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
从书中的记载来看,这里的薛宝钗在做这首词时首先想到的是大家怎么看。那大家怎么看呢?“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所以大家都按这个套路写,“总不免过于丧败”,而她为了不落俗套,所以才“偏要把他(它)说好了”。这个“偏要把他(它)说好了”是她的创作初衷,也就是说她是有意为之的,用现在的话说是“革命的浪漫主义”。明白了这个初衷后,我们来看看“薛宝钗”的词:
“白玉堂前春解舞”,地面是白色的,柳絮也是白色的,一个纯白的世界里,一些纯白的柳絮在飘荡,也可以说成是在舞蹈。“东风卷得均匀”,这句是史湘云先叫好的,说“已经比众人都好了”。那么好在哪里呢?春风让柳絮起舞,也让它们重新组合,变成了几乎一样的东西,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这句是具体写柳絮被春风卷动的样子,蜂围,蜜蜂围在一起;蝶阵,蝴蝶成群地飞。柳絮在春风中有时像蜜蜂围在一起,有时像蝴蝶成片飞去;没有规律,“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这句是反问句,有多少会随着流水而去,又有多少会被埋在尘土里?这一句其实是一种不甘心,也是为下文真正的“反”做准备。下半阕开始了真正的“反”,“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这是典型的薛宝钗的语气!表面上当然还是在写柳絮,写柳絮和柳条以及离开柳条后柳絮和柳絮之间尽管有很多的联系,可怎么也改变不了,有风吹来后,它们刚刚聚在了一起却又马上分了开去的事实。为什么说这句是典型的薛宝钗语气呢?“任他”,只要是自己不能决定的,就让他们来吧,无论怎么样我都能接受。对于《红楼梦》后面的续书,我一般赞同得很少,可对于薛宝钗决绝地告诉贾宝玉,林黛玉已经死了的情节,我是认同的。那就是薛宝钗,她对于谁都那么客观或者说那么无情。最后三句是高潮,而这三句中最容易引人误解的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现在一般都解释说这表达了一种豪迈的精神,没错,只要有很强大的外界力量,我也一定能够青云直上。好多人会把这种情感看成是豪迈,而要是和前面一句“韶华休笑本无根”结合起来看,似乎确实是一种豪迈。“韶华”,美好的时光,明媚的春光,那些正在得意的人们,不要嘲笑(我们)这些没有任何根本的柳絮(休笑本无根)。只要借助于有利于我的风,好风凭借力,正常的语序是:凭借好风力;我也能到达别人到达不了的高度(送我上青云)。豪迈吧?但豪迈需要那么借助于外界的力量吗?其实,薛宝钗的这句词用了一个典故,一个来自于《庄子》的典故。庄子的意思是有一种大鸟,它的翅膀就有几千里,而它要飞起来必须要有很大的大风。要不翅膀展不开,不能飞到九万里的高空,也就不能到达它要去的目的地。也就是这种大鸟,要借助于很大的风的力量,才能到高高的青天,“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李清照也曾写过一首《渔家傲》的词,其中也用到了这个典故,她说:“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但无论是李清照还是庄子,他们的对象都是本身有几千里翅膀的大鸟,他们都是本身有能力而那阵大风不过帮了他们一下而已。而薛宝钗词中的对象呢,它有的是什么呢?它们只是柳絮,是没有“根本”甚至都可以说没有什么重量的柳絮。一阵小风就让他们聚散无定了,而那种能让有几千里翅膀的大鸟上九万里高空的大风会让它们怎么样呢?明白了这个道理,你还会说她豪迈吗? 在七十回中写暮春的柳絮,表明了在曹雪芹的心目中,这些大观园中女子的命运已经要开始发生变化了,她们如柳絮一样的命运正在开始,而那场或许让她们上青天也或许让她们进泥塘的大风,她们根本无法抵抗的大风正在临近。
暮春里的“柳絮”是《红楼梦》中众多女子的命运,也是封建社会里众多女子的命运,其实也是滚滚红尘中,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命运。但《红楼梦》中,作者让她们按各自的性格写出的不同特色的柳絮词,却让我们实实在在地见识了曹雪芹的艺术水平。说实话,从作家的角度,我宁愿相信,确实有那么几个现实中的女子,曾经在一个家庭的大花园里生活过,并且她们性格各异,也确实写过各种各样的诗歌。曹雪芹只是把这些诗歌抄了过来,把她们的日常生活记录了下来而已。要是说没有这个园子和那些女子,只有一个大文豪曹雪芹在写,他创造了这些女子。那我敢说,这个创作本身就算是用伟大来形容也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