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谈贾平凹小说《极花》(2)

2018-07-17贾平凹

  《极花》里那个叫做圪梁村的地方,贫穷,凋敝,仅堪温饱。可即便在胡蝶对抗性的观察之下,仍然可以看到,这个村庄的运行,有着自己的精神维持体系,并有较为明显的层次。

  这个村子里,最高的存在,是看不到的神,或者是某种被称为“天”的不可见之物。当年,寺庙里香火很盛,“村里人天旱了去祈雨,生病了去祷告,谁和谁闹了矛盾,争执不下,也都去寺庙里跪下发咒”。虽然后来寺庙糟了毁弃,但村里人吵架,实在委决不下,就要到寺庙的遗址上发咒,发了咒,要认账。村子里怪事频发,年长的老老爷便提议唱戏:“戏是要给神唱的,安顿下神了,神会保佑咱村子的。”瞎子在窑前仰头站着,老老爷说,“他敬天哩”。尽管瞎子并没有烧香,可“没烧香,看看天也是敬么”。

  如此情形,我们称为天神敬畏也好,看成神道设教也罢,可就是因为这看不见的存在,形成了世间可见的禁忌和礼俗,所谓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 也”。在圪梁村,“手的中指不能指天,指天要死娘舅;在大路上不能尿尿,尿尿会生下的孩子没屁眼;夜里出门要不停唾唾沫,鬼什么都不怕,就怕人唾沫;稀稠的饭吃过了都要舔碗,能吃的东西没吃进肚里都是浪费;去拜寿就拿粮食,这叫补粮,吃的粮多就是寿长,拿一斗也可拿一升也可,但要说给你补一石呀给咱活万年……”即使这些禁忌里有显而易见的生存窘迫,但自天、神而来的禁忌,也不折不扣地渗透其中:“生活永远是一种克制,不但是在人类,在其他动物也是如此;生活是这样危险,只有屈服于某种克制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这些禁忌和礼俗,形成了村人行事的基本底线,除非有极其特殊的情况,这底线绝不能轻易穿过。

  除了久远形成的禁忌和礼俗,在农村的精神维系上,还有掺杂了道教的儒家教导,并有巫作为调节。几乎是一村精神高点的老老爷,大约可以看做混杂道教的儒家教导化身,他能观星望气,倡导对天和神的敬,在自己种的葫芦上刻德字、孝字、仁字、和字等,村人遇到问题也会请他决断。老老爷是某种象征,他的话,虽然没有达到禁忌的程度,却也是不可轻易更改的礼俗的一部分,起着某种天或神的代言人作用,把村人的世间生活维持在一个正常的状态,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村庄的基本精神运行。

  在禁忌、礼俗和老老爷的决断之间,还有巫的存在,小说里的巫,是会剪纸的麻子婶,甚至可以包括刻石的黑亮爹。胡蝶身心受到极度伤害,情绪极端低落,麻子婶来了,对她说:“你头痛那是鬼捏的了,我给你剪些花花,鬼就不上身了。”这些剪纸,可以招魂。胡蝶把麻子婶剪的小红人贴在窑壁上,“不知怎么, 我连打了三个喷嚏,就困得要命,眼皮子像涂了胶,一会儿粘住了,一会儿又粘住了,后来就趴在炕上睡着了”。黑亮爹会石匠活,因为村里光棍多,就有人让他做 石头女人,觉得有个石头女人放在门口,出门进门就不觉得孤单了。神奇的是,“有了石头女人,立春和刘全喜还真的有了媳妇,王保宗也有了媳妇”。大概是因为这神奇,当黑亮爹看到山体垮坍处像龇牙咧嘴的老虎口时,便说,“这是要吃咱啊”,于是主动请缨:“吆喝了几个人抬来了一块巨石要凿个狮子,让石狮子就在硷 畔上面对面地镇压老虎。”

  拥有现代知识的人,大约会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些可笑——难道小纸人真的可以催眠?石头女人能招来真女人?石狮子可以带来好运?有些荒谬,没错,可是,在一个缺医少药,精神和物质生活一样贫瘠的地方,你有办法减轻人们的痛苦,安慰他们的心灵吗?如果没有,巫术或许就是最有效的——对胡蝶来说,麻子婶的小纸人帮她暂时缓解了严重的精神危机;对圪梁村的光棍们来说,石头女人给了他们轻微的心理安慰;对遭遇了山体垮坍事故的村民来说,石狮子起码可以减轻灾 难带来的巨大精神冲击。这些安慰,有点隔靴搔痒,有些不尽如人意,但在一片物质和精神的荒芜场里,这点似是而非的安慰,虽然少而小,毕竟炉存似火,聊胜于无吧。

  不管是禁忌还是礼俗,还是掺杂了道教的儒家,或者是巫,其发生作用的人群,只能是真心服膺并内化为自身行为准则的人,比如黑亮的父亲和叔叔。黑亮爹为了瞎子弟弟的婚事,到石匠家学艺,却最终没能把石匠的傻女儿变成弟媳妇,因此瞎子弟弟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虽然是买来的儿媳妇,但黑亮爹绝不踏足胡蝶所在的窑洞,说话都不直接对她,而是间接暗示。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样的避嫌方式,杜绝了扒灰嫌疑,也是一种特殊的尊重。黑亮的瞎子叔叔更是谨慎有加。胡蝶临产,痛倒在地,需要瞎子叔叔抱上床:“瞎子就把我抱起来,他一对胳膊伸直,硬得如同铁棍,竟然是平端着,而自己却把脸侧到一边。”如此的自律,确实让人心生敬意,可是,农村的精神氛围真的如此完备、牢靠,村人真的如此矜持自守、善于自律?那农村岂不是一个精神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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