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谈贾平凹小说《极花》(3)

2018-07-17贾平凹

  当然不是。贾平凹早就明白,农村根本不是桃源,村人大多“落后、简陋、委琐、荒诞、残忍”,“人人病病恹恹,使强用狠,惊惊恐恐,争吵不休”, “一方面极其的自私,一方面不惜生命”。这在《古炉》里确认的事实,贾平凹当然不会忘记,《极花》中的大多数村人,也正是这样的特征。只是这一次,贾平凹似乎找到了之所以如此的原因——

  这个村里的人我越来越觉得像山林里的那些动物,有老虎狮子也有蜈蚣蛤蟆黄鼠狼子,更有着一群苍蝇蚊子。大的动物是沉默的,独来独往,神秘莫测,有攻击性,就像老老爷、村长、立春、三朵他们。而小的动物因为能力小又要争强斗胜,就身怀独技,要么能跑要么能咬要么能伪装要么有毒液,相互离不得又相互 见不得,这就像腊八、猴子、银来、半语子、王保宗、刘全喜他们。

  这样一个几乎人与非人混杂的地方,向往城市的、被拐卖而来的胡蝶,要经过怎样的精神挣扎,才能说服自己留在这里,且证实自己并非人样子,仍是一个葆有尊严的人?紧急的精神治疗,是麻子婶的剪花催眠,更为缓慢而有力的,是对命运深怀不甘的认可:“这可能就是命运吗?咱们活该是这里的人吗?为什么就不能来这里呢?娘不是从村里到城市了吗,既然能从村到城,也就能来这里么。”这不是麻子婶的话的消极翻版吗:“我这一辈子用过三个男人,到头来一想,折腾 和不折腾一样的,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思考问题的方式一变,命运的残酷和苛刻,似乎就消散了,剩下的,几乎是可堪一过的人生。

  把胡蝶的命运思考和麻子婶的话抽象到一定高度的,是老老爷的一段话:“啥事情看不透了,就拿看小事情来看大事情,天地再大都能归结到你一个人,再拿大事情来看小事情,你又是天又是地了么。”话说得有些不太好懂,似乎让人遇事反身,却又含含糊糊,但大义似乎可以明白:“人事讲不出道理。这世界不合 理……‘自然’(在《极花》里,这个自然,不妨置换为命运——引按)不讲道理,努力常是白费,结果往往和预期相反。”如此情势下,人“承认自然的威力又不 免咕咕叽叽。无可奈何又有时不服气。违反自然也出不了天地的包围”。无论遭遇怎样的艰难困苦,只要学着领会了这层意思,也就几乎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命运了不是。

  如果老老爷的话就是胡蝶接受的命运观,那这种命运观的顶部究竟如何呢?在这样的思路下,岂不是再糟糕的境遇,都可以在精神里化解——这既可以说 是人不得不学会与自己的命运相处,又可以说是愚昧的信从。学会与自己的命运相处,并深思这相处本身,是一个人向上的标志(所谓“认识你自己”);而愚昧的信从,则会限制一个人的向上可能,变成某种低端的限度。我无法从小说目前的文字中断定胡蝶究竟属于哪一种情况,也无从猜测贾平凹到底如何判定这一境况,只觉得,联系小说中的“在中国哪儿都一样”,似乎这境况是一个隐喻,隐喻着目前的中国社会,而隐喻的是向上抑或限定,却无从揣测。

  不过,说是隐喻,仍然有个疑惑。胡蝶最终留在圪梁村,到底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和老老爷的说教,还是无法割舍自己的孩子,同样无法揣测,就像胡蝶对她母亲吼的——“我有娘了,可兔子却没了娘,你有孩子了,我孩子却没了!”本能的母爱在这里占了上风。或许,《极花》不是个与社会有关的隐喻,它写下的,只是一个女人灾难性的命运——她陡遇变故,不得不挣扎于自我、亲情和孩子之间,最终,因为不可遏制的母性,只好把自我和亲情一起抛下,委身于对孩子无法割舍的爱。如果是这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足以称为一个关于女性的悲伤隐喻,只知道,这是一种人怎样用力也无法消除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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