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老舍味儿(2)

2020-04-23老舍

  浓郁的传统文化味儿

  这来自几个方面:旗人家庭(特别是慈母)和古都北京的熏陶、对民间文艺的喜好、私塾和学校的儒学教养。

  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有两个主要载体,一是圣贤书,一是民间文艺。过去时代普通百姓的艺术鉴赏、文史知识和道德教化多取自民间文艺。老舍生在讲究艺术的旗人中间,活在底层圈子里,天生地喜爱民间文艺,几乎达到入迷的地步。这个爱好伴着他一生,他也从民间文艺当中汲取了一生。他又从另一个重要载体——圣贤书那里吸收了更深厚的精神营养文化修养。

  老舍的最高学历是中专,可是他精读文化经典,尤其是驾驭文言写作的能力,即使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也是比不了的。他在就读北京师范学校时,已经能写出相当漂亮的旧体诗词和文言散文了。这些诗文有着桐城派和陆游、吴梅村的韵味,真不得了。

  圣贤书和民间文艺,老舍两头都占了。至于其中的内涵,自然是旗人文化和汉文化的融合,势必以儒学为主。

  经过“五四”的洗礼,老舍有了“一双新眼睛”,对传统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无论是性格,还是学养,老舍都不是偏激的人。一方面他对传统的弊害深恶痛绝。他在第一部长篇《老张的哲学》里,就把恪守封建伦理的赵姑母拉出来示众;在《二马》里,对“出窝老”的忧虑和嘲讽都使人印象深刻。而同时他在很多作品里,对传统文化并不一概否定,对其中尤其是传统道德中经过改造能够继续发扬的东西,还是充分保留和肯定的。《四世同堂》这部文化百科全书式巨著的核心观念,就是礼义廉耻,是在战火中升华了的“五德”和“四维”。

  在这么开明的作家身上,你却常常能够感到浓浓的传统文化味儿,这是老舍的一个特点。

  化入了西方文化味儿

  老舍在西方世界先后生活了10年而且研读过大量的西方文学。读过老舍的《文学概论讲义》,真让我惊叹他修养的精深。西方文化味儿在老舍的作品里,几乎无处不在。暂且不谈其中独特的价值观,单从艺术形式的角度看,他应该是取法于西方文学的。老舍说:“我是读了些英国文艺之后才决定也来试试自己的笔。”这一试,就诞生了《老张的哲学》。后来,他所有的小说、戏剧的结构手法、叙事方式等等是西化的,他还涉猎各种文艺流派的东西,只要感兴趣就试一把。

  他的语言是北京口语的艺术化,这艺术化里就包含了很多欧化的影响。譬如倒装的句式,口语里本来也有,但与欧化的不一样。“忙,年底下!”显然是口语。“浑身都有些发木,像刚被冻醒了似的。”当然是欧化句式。这些话都出自《骆驼祥子》。他把两种句式糅在一起,一点儿不觉得别扭,反而别有一番韵味。

  关于西方文化味儿不能不提一下基督教影响的印记。年轻时,老舍入过基督教,他的入教只是他探索救国之路当中的一次尝试。尽管他一方面对“洋教”曾有恶感和戒心,但它与老舍的人生追求,与儒家传统的仁爱和忠恕之道有很多的一致。这虽然仅仅是青年老舍的一段经历,却在心灵和创作中都留下了一些痕迹。

  起起伏伏的幽默味儿

  幽默真是老舍一绝,简直是他的天赋。随便什么事,到了老舍笔下就那么可乐,而且有回味。人们常称他幽默大师,没冤枉他。幽默是有个性的,人跟人不一样。老舍幽默的基本特质是宽厚和无奈。因为宽厚,所以看到了人的毛病,却不幸灾乐祸赶尽杀绝,这就有别于讽刺。因为对世事的悲观和无奈就留下了苦笑。

  至于老舍幽默的外在形态,却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对人性病态的解剖,有的是对时局和社会弊端的感慨,有的是善意的规劝和调侃,有的是坦率的自嘲……但都不是耍贫嘴和迎合读者的无聊趣味,仔细品来都有或深或浅的意义在。

  老舍超凡的幽默才能,缘于多重因素的聚合。孙洁曾有过精要的梳理:“老舍幽默第一得自于心性,第二得自于北京底层旗人的出身,第三得自于英国幽默传统的激发,第四得自于对世界的细致体察和敏锐反应,第五得自于自由主义文学立场。”

  这五项当中,前四项是不会变的,而第五项这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却存在很多的变数,当老舍不能坚持自由主义文学立场的时候,幽默常常会被他自动或被动地减弱或)藏起来。

  因为幽默不是一种技巧,它首先是一种心理状态,甚至是生活态度。施展幽默的才能必须有独立的人格,轻松洒脱,这是幽默文学必要的前提。老舍一生中,幽默大致是四起三落。这事实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就是:幽默与过多的理性是很难共处的。

  耐人思量的哲理味儿

  老舍绝对不能算哲学家,可是他总想让他的文学和哲学发生关系,让人们在他的作品里品出哲学来。这是他很明确的追求。他曾经说:“每个有价值的小说一定含有一种哲学。”

  但他是诗人,是彻底的艺术家,他不能容忍为了追求哲理性而导致思维抽象化。他要做的是通过文学的特质—感情、想象和美—去体现哲理,让哲理活在他用艺术表现的生活里。而为此,他甚至很少直接提示和点破作品所蕴含的哲理,而让读者自己去品出来,只有这样,读者才能真正悟出它的价值来。

  《离婚》的第一号人物张大哥有两件神圣使命:做媒人和反对离婚。于是有了一串串结婚和离婚的故事。而结局都是“不得离婚”。细想想,它很有哲学意味,那就是:一切,维持现状。这个隐喻概括了整个社会的痼疾。

  《我这一辈子》里写了一件大事:兵变。兵变在那个年头并不稀罕,老舍的出奇之处是他重在写兵匪烧杀抢劫之后,平时老实巴交的百姓们也跑了出来抢。老舍曾经真挚热诚地写过老百姓的善良,但在《我这一辈子》里,他不客气地揭示了人性的另一面——恶。老舍总在追求着或深或浅的哲理性,他的带哲理性的形象里,就往往更接近社会的某些本质,所以就有了长久的生命力,因此就激发着读者对现实的联想,这大概也是读老舍容易产生亲切感的一个重要原因。  深藏着的忧郁味儿

  老舍心里其实是苦的,一直。他自己就坦言:“您看我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王瑶很懂得老舍,他就说过:“从根柢上说,老舍的内心情感是忧郁的。”

  我们真的不大愿意承认,给了我们那么多阅读喜悦的老舍内心并不快乐,但反复读过《月牙儿》之后,我们看到了老舍内心的本色,他的悲戚像深不见底的井。这井里有他童年的记忆,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有对世道清醒的认识却又无能为力的苦痛,但他又不愿读者和他一起悲观。然后,你会渐渐察觉老舍大部分作品包括喜剧,都是带着苦笑在述说着一个个悲剧。

  灵魂里的自由主义文人味儿

  自由主义的文艺观是深入到老舍灵魂里的。1949年前,他是个自由主义文人,之后他是个“没有改造好的”自由主义文人。如果说他刚开始创作时,仅仅是在践行而于理论尚在朦胧之中,到了20世纪30年代,他已经达到了观念上的自觉。老舍说:“以文学为工具,文艺便成为奴性的;以文艺为奴仆的,文艺也不会真诚地伺候他。”“普罗文艺中所宣传的主义也许是很精确的,但是假如它们不能成为文艺,岂非劳而无功?”朱光潜是这样说的:“没有创造性或自由性的文艺根本不成其为文艺。”我几乎看不出他们这两位的话有什么大的差别。

  老舍对他的这种文艺观是十分执著的。直到1957年1月16日,在“反右”之前的“早春天气”,已经改造了好几年的老舍还在说:“一个作家应该在他想的内容上有充分的自由。”就是由于有了灵魂中的独立精神,我们才能看到它在大部分作家生涯中那种大胆的创造,天马行空的想象,联珠妙语的幽默和卓尔不群的才华。

  老舍的旧交和同事说:“老舍每写一出戏,都有一种不尽如人意的诚惶诚恐,一种难以尽兴的烦闷不安。”《春华秋实》就写了不下九稿,接着他又写出了《茶馆》和《正红旗下》。

  系列人物彰显着的刚烈味儿

  当我们回顾老舍一生前前后后的作品时,就会发现,始终有着一个个给人激励、令人振奋的光灿灿的人物与他相伴,构成一个系列。我们且粗略地盘点一下:《小铃儿》里那个倔小子,《老张的哲学》里拼死抗争的李静,《赵子曰》中壮烈牺牲的李景纯,《猫城记》里舍身救国的大鹰,《黑白李》当中替兄弟上法场的黑李,《哀启》里挥起大刀杀绑匪的老冯,《月牙儿》中不屈的主人公,《微神》里为真爱而自尽的姑娘,《浴奴》里掐死日寇为夫报仇的胖女人,《张自忠》中威武不屈的张将军,《火葬》里的英雄群体,《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全、祁天佑、钱诗人、小文,《茶馆》里的常四爷……这些各不相同的形象,都有一股刚烈之气,对于他们,气节、尊严比生命更重要。

  老舍说过:“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儿气节。”老舍把自己的气质和性格给了他的人物。现实中的老舍,也不含糊地践行了他的人生准则。

  抗战爆发,他抛下妻儿,只身赴国难。八年抗战,身为文协负责人的他随时有生命危险,但他从不害怕。日寇大军逼近重庆,他凛然宣告:“我早已下定决心,如果日寇从南边打来,我就向北边走,那里有嘉陵江!”这视死如归的气度多么的从容!在太平湖,是绝望,是醒世,是抗议,老舍用拼上性命的一跃,喊出了自己最悲壮的声音,完成了最后的一搏。老舍的这股刚烈味儿,他对气节和尊严的坚守,何其可贵!

  如此,十味儿兼具,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上一篇:味儿散文下一篇:《闻雁》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