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我为什么离开武汉》

2018-07-21老舍

  去年年底到了汉口。不想马上离开,也并不一定想住下。流亡者除了要跟着国旗走的决定而外,很难再有什么非这样或那样不可的主张。在汉口住了几日,长沙的友人便来信相约,可是在武昌华中大学的友人更是近水楼台,把我拉到他们的宿舍去。住了半个多月,冯焕章先生听到我已来到武昌,便派人来约,不但能给我一间屋子,而且愿供给我馒头与面条。这时候,华中已快放寒假,我的友人都预备回家,并且愿意带着我去。他们(都是江西人)要教我看看江西乡间的生活。我十分感激他们,可是愿留在武昌——卖稿子容易。与他们辞别,我便搬到冯先生那里去,流亡者有福了:华中大学是个美丽的地方,有树有花有草有鸟,还有大块的空地给我作运动场。友人们去上课,我便独在屋中写稿子,及至到了冯先生那里,照样的有树有花有草有鸟,并且院子很大,不但可以打拳踢腿,还可以跑百米而不用转弯。在华中有好友,这里的朋友更多。人多而不乱,我可以安心的读书写字。几个月中,能写出不少的文字来,实在因为得到了通空气的房屋,与清静的院宇,我感激友人们与冯先生!

  武昌的春天是可怕的,风狂雨大,墙薄气冷,屋里屋外都是那么湿,那么冷,使我懒得出去,而坐在屋里也不舒服。可是,一件最可喜的事情使我心中热起来——文艺界的朋友越聚越多,而且有人来约发起文艺界抗敌协会了。冒着风雨,我们大家去筹备,一连开了许多次筹备会,大家都能按时到会,和和气气的商量。谁说文人相轻,谁说文人不能团结呢?!

  在大时代中,专凭着看与听,是不能够了解它的,旁观者清,只是看清了事实的动态,而不能明白事态中人物的情感。看别人荷枪赴前线,并不能体念到战士的心情。要明白大时代,所以,必须在大时代中分担一部分工作。有了操作的经验与热情,而后才能认识时代一部分的真情真意。一部分自然与全面有异,可是认识了一个山峰,到底比瞪着眼看着千重雾岭强。因此,我既然由亡城逃出来,到了武汉,我就想作一点我所能作的,而且是有益于抗战的事。干什么去呢?最理想的当然是到军队里服务。在全面抗战中,一切工作都须统纳于抗战建国一语的里面;那么几是能尽力于自己所长的工作,而为抗战之支持者,都是好汉。英雄不必都到前线去。能卖力气多收获一些东西,献纳给国家的,都是战士。可是,一提到抗战,人们总以为马上要到前线去,似乎只有到前线才能看到时代的真精神。这并不正确,可是人之常情往往如是。我也是这样,我一心想到前方去。我明知道,为写文章,哪里都可以:只要肯写,用不着挑选地方。可是为搜取材料和为满足自己那点自尊心,战地必胜于后方,所以还是往前去的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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