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雅舍谈吃》散文集:《吃在美国》

2018-07-17梁实秋

  引导语:《雅舍谈吃》一书中收录的大多是,梁实秋在老北京各家吃过的招牌菜以及小吃,文风自然亲切,仿佛都是信手拈来,毫无矫揉造作,不似散文倒有点像是杂文了。下面是其中的《吃在美国》原文,欢迎大家阅读!

  普通的美国人不大讲究吃。遇到像感恩节那样大的盛典,也不过是烤一只火鸡。三百多年前的风俗,一直流传到现在。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一度在科罗拉多泉寄居在一位密契尔太太家里,感恩节的前好几天,房东三小姐就跑进跑出张皇失措的宣告:“我们要吃火鸡大餐了!”那只巨禽端上桌来,气象不凡,应该是香肥脆嫩,可是切割下来一尝,胸脯也好,鼓槌也好,又粗又老又韧!而且这只火鸡一顿吃不完,祸延下一餐。从此我对于火鸡没有好感。

  热狗,牛肉末饼夹圆面包,一向是他们平民果腹之物,历久弗衰。从前卖这种东西的都是规模很小的饮食店,我不能忘的是科罗拉多大学附近的那一爿小店,顶多能容一二十人,老板娘好穿一袭黑衣裳,有一只狮子鼻,经常高声吃喝:“两只狗!一个亨柏格儿,生!”这种东西多抹芥末多撒胡椒,尤其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也颇能解决问题。我这次在美国不只一次吃到特大型牛肉末饼夹圆面包,三片面包两层肉外加干酪生菜,厚厚的高高的,嘴小的人还不方便咬,一餐饭吃一个也就差不多了。美国式的早餐,平心而论,是很丰美的,不能因为我们对烧饼油条有所偏爱而即一笔抹杀。我喜欢吃煎饼(pancake)和铁模烙的鸡蛋饼(waffle),这一回到西雅图当然要尝试一次,有一天我们到一家“国际煎饼之家”去进早餐,规模不小,座无虚席,需要挂号候传。入座之后,发现鸡蛋饼的样式繁多,已非数十年前那样简单了,我们六个人每人各点不同的一色,女侍咄咄称奇。饼上加的调味品非常丰富,不仅是简简单单的糖浆了。我病消渴,不敢放肆,略尝数口而罢。倒是文蔷在家里给我做的煎饼,特备人工甜味的糖浆,使我大快朵颐。西雅图海港及湖边码头附近有专卖海鲜之小食店,如油炸鱼块、江瑶柱、蚵,等等,外加炸番薯条,鞑靼酱,亦别有风味。我不能忘的还有炙烤牛肉(barbecue),在美国几乎家家都有烤肉设备,在后院里支上铁架,烧热煤球,大块的肋骨牛排烤得咝咝响,于是“一家烤肉三家香”了。多亏士耀买来一副沉重的木头桌椅,自己运回来,自己动手磨擦装置。每次刷洗铁架的善后工作亦颇不轻,实在苦了主妇。可是一家大小,随烤随食,鼓腹欢腾的样子,亦着实可喜。

  美国的自助餐厅,规模有大有小,但都清洁整齐,是匆忙的社会应运而生的产物。当然其中没有我们中国饭馆大宴小酌的那种闲情逸致,更没有豁拳行令杯盘狼藉的那种豪迈作风,可是食取充饥,营养丰富,节省时间人力可以去做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不能不说是良好制度。遗憾的是冷的多,热的少,原来热的到了桌上也变成了温的,烫嘴热是办不到的。另有一种自助餐厅,规定每人餐费若干,任意取食,食饱为止,所谓smcomasbord,为保留它的特殊的斯坎地那维亚的气氛,餐厅中还时常点缀一些北欧神话中侏儒小地仙(trolls)的模型。这种餐厅,食品不会是精致的,如果最后一道是大块的烤牛肉则旁边必定站着一位大师傅准备挥动大刀给你切下飞薄飞薄的一片!至于专供汽车里面进餐的小食店(driveinrestaurants)所供食品只能算是点心。我们从纽约到底特律,一路上是在howardjohnson自助餐厅各处分店就食,食物不恶,有时候所做炸鸡,泡松脆嫩,不在所谓“肯德基炸鸡”(一位上校发明的)之下,只是朝朝暮暮,几天下来,胃口倒尽,所以我们到了加拿大的水牛城立刻就找到一家中国餐馆,一壶热热的红茶端上来就先使我们松了一口气。

  讲到中国餐馆在美国,从前是以杂碎炒面为主,哄外国人绰绰有余,近年来大有进步,据说有些地方已达国内水准。但是我们在华府去过最有名的一家xx楼,却很失望,堂倌的油腔滑调的海派作风姑且不论,上菜全无章法,第一道上的是一大海碗酸辣汤,汤喝光了要休息半个钟头才见到第二道菜,菜的制法油腻腻粘巴巴的几样菜如出一辙,好像还谈不到什么手艺。墙上悬挂着几十张美国政要的照片,包括美国总统在内,据说都曾是这一家的座上客,另一墙上挂着一副对联,真可说是雅俗共赏。我们到了纽约,一下车就由浦家麟先生招待我们到唐人街吃早点,有油条、小笼包、汤面之类,俨然家乡风味,后来我们在xx四川餐馆又叨扰了一席盛筵,在外国有此享受自是难得的了。西雅图的唐人街规模不大,餐馆亦不出色,我们一度前往加拿大的温哥华一膏馋吻。

  我生平最怕谈中西文化,也怕听别人谈,因为涉及范围太广,一己所知有限,除非真正学贯中西,妄加比较必定失之谫陋。但是若就某一具体问题作一研讨,就较易加以比较论断。以吃一端而论,即不妨比较一番,但是谈何容易!我们中国人初到美国,撑大了的胃部尚未收缩,经常在半饥饿状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哲学尚未忘光,看到罐头统品就可能视为“狗食”,以后纵然经济状况好转,也难得有机会跻身于上层社会,更难得有机会成为一位“美食者”。所以批评美国的食物,并不简单。我年轻时候曾大胆论断,以为我们中国的烹饪一道的确优于西洋,如今我不再敢这样的过于自信。而且我们大多数人民的饮食,从营养学上看颇有问题,平均收入百分之四十用在吃上,这表示我们是够穷的,还谈得到什么饮馔之道?讲究调和鼎鼐的人,又花费太多的工夫和精力。民以食为天,已经够惨,若是说以食立国,则宁有是理?

  吃相

  一位外国朋友告诉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时候,偶于餐馆进食,忽闻壁板砰砰作响,其声清脆,密集如联珠炮,向人打听才知道是邻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这一道菜是餐馆的拿手菜,顾客欣赏这个美味之余,顺嘴把骨头往旁边喷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当当响。不但顾客为之快意,店主人听了也觉得脸上光彩,认为这是大家为他捧场。这位外国朋友问我这是不是国内各地普遍的风俗,我告诉他我走过十几省还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而且当场若无壁板设备,或是顾客嘴部筋肉不够发达,此种盛况即不易发生。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恐怕亦不无发生的可能。

  《礼记》有“毋啮骨”之戒,大概包括啃骨头的举动在内。糖醋排骨的肉与骨是比较容易脱离的,大块的骨头上所联带着的肉若是用牙齿咬断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便觉不大雅观。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对于在桌面上进膳的人而言,啮骨应该是桌底下另外一种动物所做的事。不要以为我们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劈拍响便断定我们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世界上至今还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听说他们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则专供做另一种肮脏的事,不可混用,可见也还注重清洁。我不知道像咖哩鸡饭一类黏糊糊儿的东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罗马皇帝尼禄大宴群臣,他从一只硕大无比的烤鹅身上扯下一条大腿,手举着鼓槌,歪着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贪婪无厌的饕餮相我们可于想象中得之。罗马的光荣不过尔尔,等而下之不必论了。欧洲中古时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从十一世纪到十五世纪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备刀叉随身携带,这种作风一直延至十八世纪还偶尔可见。据说在酷嗜通心粉的国度里,市廛道旁随处都有贩卖通心粉(与不通心粉)的摊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钢叉一般把粉条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净俐落。

  不要耻笑西方风俗鄙陋,我们泱泱大国自古以来也是双手万能。礼记:“共饭不泽手。”吕氏注曰:“不泽手者,古之饭者以手,与人共饭,摩手而有汗泽,人将恶之而难言。”饭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哙把一块生猪肘子放在铁盾上拔剑而啖之,那是鸿门宴上的精彩节目,可是那个吃相也就很可观了。我们不愿意在餐桌上挥刀舞叉,我们的吃饭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称饭(支危)。细细的两根竹筷,搦在手上,运动自如,能戳、能挟、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过我们至今也还有用手进食的地方,像从兰州到新疆,“抓饭”“抓肉”都是很驰名的。我们即使运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当的约束,若是频频挟取如金鸡乱点头,或挑肥捡瘦的在盘碗里翻翻弄弄如拨草寻蛇,就不雅观。

  餐桌礼仪,中西都有一套。外国的餐前祈祷,兰姆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家长在那里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脸的。我们幸而极少宗教观念,小时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饭粒,是怕长大了娶麻子媳妇,不敢把饭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汤而不准吮吸出声是外国规矩,我想这规矩不算太苛,因为外国的汤盆很浅,好像都是狐狸请鹭鸶吃饭时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汤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烫嘴热的,慢一点灌进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声。若是喝一口我们的所谓“天下第一菜”口蘑锅巴汤而不出一点声音,岂不强人所难?从前我在北方家居,邻户是一个治安机关,隔着一堵墙,墙那边常有几十口子在院子里进膳,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呼噜,呼噜,呼——噜”的声响,然后是“咔嚓!”一声。他们是在吃炸酱面,于猛吸面条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礼仪要重视,不要太重视。外国人吃饭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边。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维持那种姿式便不容易。我见过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汤的时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颗樱桃那样大,然后以匙尖触到口边徐徐吮饮之。这和把整个调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较起来,又近于矫枉过正了。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烂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我看见过两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犹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温”,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馆。棉帘启处,进来了一位赶车的,即是赶轿车的车夫,辫子盘在额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摇大摆,手里托着菜叶裹着的生猪肉一块,提着一根马兰系着的一撮韭黄,把食物往柜台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饼!再来一碗炖肉!”等一下,肉丝炒韭黄端上来了,两张家常饼一碗炖肉也端上来了。他把菜肴分为两份,一份倒在一张饼上,把饼一卷,比拳头要粗,两手扶着矗立在盘子上,张开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间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张饼下肚,又一张也不见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满脸大汗,挺起腰身连打两个大饱嗝。又一次,我在青岛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见一群石匠在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里面是半尺来长的发面蒸饺,工人蜂拥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饺子来咬,饺子里面露出绿韭菜馅。又有人挑来一桶开水,上面漂着一个瓢,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桶舀水吃。这时候又有挑着大葱的小贩赶来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细的大葱,登时又人手一截,像是饭后进水果一般。上面这两个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饥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麽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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