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两事,均与致美斋有关并非偶然。上世纪的四十年代之前,北京酒楼饭庄本是鲁菜的天下,而鲁菜中又有烟台帮和济南帮之分,但济南帮在京城兴起的时间较晚。梁咸熙、梁实秋父子出入致美斋的年代,正是烟台帮鲁菜遍布京城之时,致美斋不过是其中的翘楚。正是这一原因,鲁菜饭庄才成为了梁实秋饮宴旧事的重要平台。
北京鲁菜的另一个代表性饭庄是东兴楼。梁实秋父子"偷吃"熊掌就发生在这里。那是梁实秋即将在清华毕业的前一年,他依旧"随侍"父亲到东兴楼小酌。按当时惯例,饭庄酒楼的老主顾往往都有相对固定的包间,不巧的是那一天有人大宴宾朋,上房五个包间已被预订,梁氏父子只好在南房"屈就"。上菜之后,堂倌小声说:"今天实在对不起,等一下我有一点外敬。"随后就端上一盘热腾腾粘糊糊的东西。堂倌介绍,今天宴客大席有熊掌一味,特意偷偷匀出一小盘,请梁氏父子尝尝。梁实秋觉得,这虽然近似贼赃,堂倌的雅意也却之不恭,就接受了。然而,享用的感受不佳:"熊掌吃在嘴里,像是一块肥肉,像是'寿司',又像是鱼唇,又软又粘又烂又腻。高汤煨炖,味自不恶,但在触觉方面并不感觉愉快,不但不愉快,而且好像难以下咽。我们没有下第二箸,真是辜负堂倌为我们做贼的好意。如果我有选择的自由,我宁舍熊掌而取鱼。"其实,这并非东兴楼技艺欠佳,而恰恰是熊掌这一菜肴的原态。
东兴楼的厨师属鲁菜中的烟台帮,格调很高,在北京山东饭庄里首屈一指。正是基于东兴楼在当时的北京饭庄酒楼中有如此地位,梁实秋才把最奢侈的一次筵席安排在东兴楼。这次宴请是梁实秋的同学时昭瀛委托他安排的。时昭瀛是梁实秋的清华同学,曾任清华学生会主席,后长期任外交官。他比梁实秋早一年赴美留学,却晚一年回国。他刚抵北京,就让梁实秋帮他订一桌筵席,标准是三十元一桌。作为美食家的梁实秋,清楚地知道当时北京顶级的燕翅席也不过十六元,便力劝他不必铺张。时昭瀛坚持一定要三十元,以表达与留美同学重逢的喜悦。出席的同学后来均成名家,有社会学家吴文藻、作家谢冰心、经济学家谢奋程、心理学家孙国华等。设宴的具体情形,梁实秋回忆说:"我到东兴楼吃饭,顺便订席。柜上闻言一惊,曰:'十六元足矣,何必多费?'我不听。开筵之日,珍错杂陈,丰美自不待言,最满意者,其酒特佳。我吩咐茶房打电话到长发叫酒,茶房说不必了,柜上已经备好。原来柜上藏有花雕埋在地下已逾十年,取出一坛,羼以新酒,斟在大口浅底的细瓷酒碗里,色泽光润,醇香扑鼻,生平品酒此为第一。似此佳酿,酒店所无。而其开价并不特昂,专为留待嘉宾。当年北京大馆风范如此。"
梁实秋在北京的另一次豪华大餐是在玉华台饭庄,豪华的原因不在价高,而在东道主与饭庄的特殊关系。在北京的淮扬菜系饭庄中,梁实秋出入最勤的是玉华台。"说起玉华台,这个馆子来头不小,是东堂子胡同杨家的厨子出来经营掌勺。他的手艺高强,名作很多。"对于玉华台,梁实秋曾作如是介绍。至于菜品,最令他难忘的是水晶虾饼,推为"玉华台的杰作"。此外,他大为赞赏的玉华台美食,还有甜汤核桃酪和汤包。对于后者,他的评价是"故都的独门绝活"。但是真正让他领略玉华台顶级技艺的机会是一次谢师宴。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梁实秋应胡适邀请到北大任外文系主任。这一年外文系女生杨玉恂毕业,在玉华台设宴答谢老师。文学院院长胡适和外文系教授悉数出席。宾主中除杨玉恂自己外,没有人知道她与玉华台饭庄的关系,就连常常光顾玉华台并深知其来历的梁实秋,也没有想到这一层。胡适是具有考据癖的学者,经他旁征博引,层层剥笋,最后认定,杨玉恂即玉华台东家东堂子胡同杨家的千金。在得到杨玉恂认可后,客人们才意识到今天席面非同一般的真正原因。梁实秋后来回忆:"老东家的小姐出面请客,一切伺候那还错得了!最拿手的汤包当然也格外加工加细。从笼里取出,需用手捏包子的褶儿,猛然提取,如是一犹疑就怕要皮破汤流不堪设想。"
在各大菜系之外,梁实秋尝试过的最有特色的饮宴还有私家菜。这在私家菜(后又讹为"私房菜")屡见不鲜的今天,特别值得一提。上世纪末,北京厉家菜取得成功,一炮而红,不久各种私家菜的招牌便充斥街头巷尾。其实若论私家菜,最著名的当属谭家菜,当年它由周恩来总理提议进入北京饭店,其地位由此可见。梁实秋品尝谭家菜不 在饭庄酒楼,而是真正原生态:"北平'谭家菜'与谭祖庵无关,谭家菜是广东人谭篆青家的菜。谭在平绥路做事。谭家在西单牌楼机织卫,普普通通的住宅房子。院子不大,书房一间算是招待客人的雅座。每天只做两桌菜,约需十天前预定。最奇怪的是每桌要为主人谭君留出次座,表示他不仅是生意人而已,他也要和座上的名流贵宾应酬一番。不过这一规定到了抗战前几年已不再能维持。'谈笑有鸿儒'的场面难得一见了。鱼翅确实是做得出色,大盘子,盛得满,味浓而不见配料,而且煨得酥烂无比。当时的价钱是百元一桌。也是谭家的姨太太下厨。"厉家菜在就餐方式上与谭家菜如出一辙,即要为厉家人留出一个座位。由梁实秋饮宴经历可知,这并非独创,而是借鉴了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