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六年,备尝艰辛
说这话时,梁实秋一定很惭愧。令他没想到的是,夫妻一别就是六年。妻子独自承担家庭重担,个中艰辛,直到后来才了然:
在这六年之中,我固颠沛流离贫病交加,季淑在家侍奉公婆老母,养育孩提,主持家事,其艰苦之状乃更有甚于我者。自我离家,大姐二姐相继去世,二姐遇人不淑身染肺癌,乏人照料,季淑尽力相助,弥留之际仅有季淑与二姐之幼女在身边陪伴。我们的三个孩子在同仁医院播种牛痘,不幸疫苗不合规格,注射后引起天花,势甚严重,几濒于殆,尤其是文茜面部结痂作痒,季淑为防其抓破成麻,握着她的双手数夜未眠,由是体力耗损,渐感不支。维时敌伪物资渐缺,粮食供应困难,白米白面成为珍品,居恒以糠麸花生皮屑羼入杂粮混合而成之物充饥,美其名曰文化面。儿辈羸瘦,呼母索食。季淑无以为应,肝肠为之寸断……
1943年,程季淑的寡母去世。次年夏,病病歪歪的她,带着3个孩子,还有11件行李,从敌占区北京南下,借助各种交通工具,翻越千山万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赶到四川重庆,与丈夫团聚。
当年分别10岁、7岁、4岁的三个孩子,梁文茜、梁文琪、梁文蔷,已分别16岁、13岁、10岁了。据梁文蔷回忆:
我还能记起到达的那一天,母亲带着我们站在屋子里,有人去办公室喊父亲,父亲进门后跟母亲说了句什么,然后父亲紧盯着我们3个孩子,激动地说:“这就是我的孩子,这也是我的孩子!”
乱世浮生,梁实秋颇多感慨:
凭了这六年的苦难,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我们受了千辛万苦,不愿别人再尝这个苦果。日后遇有机会我们常以此义劝告我们的朋友。
结论是一回事儿,实情是另一回事儿。仅仅过了四年,一湾浅浅的海峡,又隔断梁家亲情四十年。且看梁文茜的回忆:
一九四八年我二十一岁时(引者注:1948年底北平即将解放),爸爸带小妹弟弟赴上海转广州后去台湾,只留我在北京大学继续攻读。记得十分清楚,我去送爸爸上火车,小妹文蔷哭得抬不起头来,弟弟愣着不言语,只有爸爸含泪隔着火车的窗户对我招手,只说了一句“保重”,隔着眼镜我也看见爸爸眼睛红红的流下泪珠。火车开动了,越走越快,这时我忽然想还有一句话要说,便拼命地跑啊跑啊追火车,赶上去大声喊:“爸爸你胃不好,以后不要多喝酒啊!”爸爸大声回答我说“知道了”。火车越走越远,一缕青烟,冉冉南去,谁能想到这一分手就是四十年。(《怀念先父梁实秋》,载《新文学史料》 1993年04期)
梁实秋后半生飘零孤岛,继续未竟的莎士比亚作品翻译工作。后30册是他56岁以后花10年工夫赶译而成。整部《莎士比亚全集》,前前后后花去他38年时间,由此也奠定了他在这一领域的重要地位: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
起于大陆,终于台湾。作品如此,人也如此。
1987年,梁实秋病逝台北,家人遵照他的遗嘱安葬:“选台北近郊坟山高地为宜,地势要高。”梁实秋的续弦韩菁清说:“为的是让他能够隔海遥望魂牵梦绕的故乡。”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辛亥革命老人、书法名家于右任临终前的一首哀歌《望大陆》(1964年公开发表),或许是梁实秋晚境的最好写照。
巧的是,梁实秋和于右任都是11月份去世。于右任是1964年11月10日;梁实秋是1987年11月3日,重阳节后的第三天。这个登高的节日,梁实秋只有在天堂眺望了。既惜且悲,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