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的文章三篇(2)

2018-07-16林清玄

  冷月钟笛3

  月色是一把寒刀,森森闪着冷芒。

  有时候,月色的善良温和像一个婉致的少女,而如今,我坐在荒凉而空茫的城垛上,独零零地坐着。月色便仿佛一个老年的海盗。虽退守到砖墙的角落,他的眼睛犹青青地闪着光。手里还握着年轻时砍钝了的水手刀。

  那把水手刀,长久以来。在草地上四处游动,把我的胸腹剖开,冷漠的月色夹着古旧的城池猛然涌进我的胸臆,这时即使我静坐着,也不如月亮刚升起时那么安稳了。

  已经很夜很夜了,晚雾从地底慢慢地蒸腾上来。渐渐把树、砖墙、古炮。最后把坐在城上最高处的我也吞没了。

  来这个城要经过一个渡津,因为它被三面的海温柔地拥抱着。展延到远方的柏油公路在渡津口戛然而止。

  我到时天空已晚。一位瘦削的老人用·条小小的竹筏将我渡过海去。

  远远地看见城墙了。夕阳正好垂挂在护城树的树头上,夕阳的橘,晚天的红。树的郁绿,交杂着城墙黯淡的砖色,成为一幅很有中国风情的剪纸画。

  迎头,是沈葆桢的半身铜像,刻写着他在台湾海防史上的不朽证言。在日本侵略台湾的紧急中,他以一年十一个月的短时间,建造了这个“使海口不得停泊兵船、而郡城可守”的城池,这个城与炮台。便成为今天台湾仅存的历史炮台了。

  在月色下看洗葆桢铜像,明暗曲折,竞可以从线条中体会出他的识见与彀力,那是无可取代的威状与魄大了。我想到。我们永远无法仰见这些壮士的面容。但是我们随时可以见到他们的重现。我们走入民间,到处都有关云长的画像,浓正的长眉,丹凤的亮眼,紫红色的面孔,写在脸上不可侵犯的正气,如果我们把关公的五绺长髯去掉,相信就是壮士们的写生了。他们用生命的狂歌。为中圆人中国的历史写下“忠义”两字。

  月刀下的沈葆桢也有一股关云长的神气浮凸出来。事实上。他们的形体并不是最重要的,即使不为他塑像。后人如我,也能体会到他们与强权抗拒时的虎目含威。

  在壮魄而虎吼有声的中国历史长河中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所有的英豪杰士都把自我的形体投入这条河里,即令碎成肉泥,也没有一声悲叹。他们的骨灰即使在胡雨夷风中也会散放着不朽的芳香。 

  因此,沈葆桢死了。他的城池留下来了,但是这座坚甲厚壁的城池纵大纵深。也比不过他生命中无可更变的城池。

  我一个人独坐在城垛上,眼见星辉掩映下的城池、古炮。以及闪着夏虫与波光的护城河,竟久久不忍离去。我感觉,我是愈入夜愈坐到沈葆桢波沸万顷的胸腹之中了,在宁静的长夜,我们或者最能窥见前人的胸怀吧!

  月色你看久了,它洒在轻轻浅浅高高低低的景物上,仿佛响亮着断断续续的钟声,那不是月了,那是一口钟。

  月的微光你看久了,它在空中长长短短的散步。好像丝丝长鸣的笛声,那不是月了。那是一管笛。

  月亮的钟笛,千百年来就这样敲撞吹奏,让那些有威猛气概的豪雄壮士。可以和声地在历史上唱歌。这些歌,词句已经退淡了,曲谱仍在。在另一个冷月如刀的夜晚,还要被以后的人喝起来。

  浮天沧海远,万里眼申明,历史的歌声和月亮的钟笛慢慢的沉落。我坐在城垛下方写着“亿载金城”四字,却在清晨第一道哦光中渐渐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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