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绝句新说

2020-07-03柳宗元

柳宗元绝句新说

  柳宗元现存的绝句虽然不多,但在元和诗坛上却可谓独树一帜。

  柳宗元留存下来的绝句虽然不多,却都是作于元和五年至元和十四年之间,即谪贬永州与外放柳州期间。内容大多是抒发仕途失志的悲慨与羁旅天涯的苦闷,穷愁之中,艺术上也渐入炉火纯青之境,“发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在唐代的绝句之林里留下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一、化用典故和前人词句的精切而自然

  前人论柳宗元的绝句,往往都着一个“工”字。不少诗话家更是进一步指出了柳宗元的绝句之“工”与其身世之“穷”的密切关系,如清代吴昌祺评柳宗元的《入黄溪闻猿》一诗就说“此种所谓穷而后工也”(《删定唐诗解》);这种说法也可以看作是对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所提出的“殆穷者而后工”的诗学论调的承续。然则,柳绝的“穷而后工”又是如何体现的呢?这个却是前人并未加以详述,而今人亦少有论及的。笔者以为,其一即化用典故和前人词句的精切而自然。好用典故和前人词句,是柳宗元绝句创作的一个显著特征;更为难得的是他将古人的喜乐悲愁同个人的身世之慨水乳交融,于最自然流畅的文字中,将内心复杂而跌宕的情感充分传达了出来,一派浑然天成,而毫无滞板、艰涩的缺憾:这是柳宗元绝句“穷而后工”的一个重要表现。

  首先来看柳宗元对典故的使用。例如他作于永州贬所的《闻籍田有感》:

  天田不日降皇舆,留滞长沙岁又除。

  宣室无由问�事,周南何处托成书?

  以谪贬长沙的贾谊和留滞周南的司马谈自况。前人多伤贾谊虽有经世之大才,却只得汉文帝以鬼神之事相询,致才无所用,空自埋没而已(事见《史记・屈贾列传》);而柳宗元却说,自己连被询问鬼神之事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其他呢。昔日司马谈留滞周南,郁郁而终,但至少还有司马迁可以承其遗志,完成著史的宏业(事见《史记・太史公自序》);而如今自己这满腹的济世之策,又应该向何处去托付呢?忧思怨愤,无不比古人更深一层矣!又如他自永州返京途中所作的《汨罗遇风》:

  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以屈原自沉汨罗的不幸,来反衬自己虽遭受谪贬却得以重返京城的幸运,流露出难得一见的轻快的情调。然而,就只是单纯的欣喜与庆幸吗?诗人自元和元年被贬为永州司马,到此时受诏还京,已蹉跎了整整十年的光景,对于前程又怀着“翻愁弱羽上丹霄”(《诏追赴都回寄零陵亲故》)的隐忧;可知这看似豁达的话语中,其实深藏着诗人多少辛酸与无奈,气象上是难以同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相提并论的。清人汪森就说此诗“意极凄恻,君子于此不能不动怜才之叹”(《韩柳诗选》)。由于自身经历的关系,柳宗元所用的典故往往都含有“失志”的主题,既切合着他个人的现实处境,又将其内心的种种不平与痛楚无声胜有声地传达了出来。

  再来看他对前人词句的化用。例如他的《离觞不醉至驿却寄相送诸公》:

  无限居人送独醒,可怜寂寞到长亭。

  荆州不遇高阳侣,一夜春寒满下厅。

  同样是自永州返京途中所作。诗中的“独醒”,其实是一语双关:既照应了题目之中的“离觞不醉”,又暗用了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楚辞・渔父》)。这里面显然包含着诗人对过去十年谪居生涯的回顾与感喟,同时也颇有为自己不屈于流俗的品格而感到骄傲的意味,隐约透露着对于官场的失望以及心中的那一点孤愤。诗中所抒发的那份寂寞感也因此有了更为深广的内涵,显得厚重了许多。又如他在柳州刺史任上写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忆,欲�裉O花不自由。

  后面两句,是从柳恽的《江南曲》(汀州采白,日暮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中化出。诗人以自然流畅的笔调,抒写了自己因公务缠身而不得同友人一会(象县属柳州)的无奈与叹惜。然而细味之下,又似乎还别有一番意蕴。骚人、木兰舟、潇湘水、花,这些在《楚辞》中常见的意象,每一个都引人遐思,又无不被诗人淡淡的惆怅之情融化成了一片清新幽远的意境。外放千里的失意,拘于官守的寂寞,对宦途的厌倦,对自由的渴望,还有对人格独立的追求,等等: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将一切都说尽了。明代顾�U就说此诗乃“意话,所以难及”(《批点唐诗正音》),清代宋顾乐更是称此诗有“风人骚思,百读而味不穷,真绝作也”(《唐人万首绝句选》)。

  二、造语平实而含意深永

  造语平实而含意深永,是柳宗元绝句“穷而后工”的又一体现。柳宗元的不少绝句,都是将眼前景、心中事寻常道来,而内中却自有一番令人咀嚼不尽的意味;尤其是他出任柳州刺史期间的作品。诚如钟嵘在《诗品序》中所说,“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柳宗元的绝句往往便是如此。是以柳绝的创作风格,既迥异于以韩愈为代表的好奇尚怪,亦不同于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的平易浅近,而可以看作是在一定程度上对盛唐诗歌兴寄无端、兴象玲珑的审美风尚的承续,因此在元和诗坛上可谓别树一帜;只是与盛唐诗歌的雄浑壮阔相比,气象上终究还是稍见衰歇的。

  试看他在柳州刺史任上所作的《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诗中所描写的,乃是仲春时节的柳州特异于中原地区的景象。柳州位于南方极远处,炎热潮湿,物候与中原一带迥然不同。春天过半,便已是百花凋零、落叶纷纷,仿佛秋季一般了。面对如此景象,普通人尚且易发伤春之戚,更何况是柳宗元呢。柳宗元出任柳州刺史,虽非坐贬,却毕竟是外放;唐人向来是重内轻外的,比如令狐楚出为东都留守之时,刘禹锡为他送行,就有“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和令狐相公别牡丹》)的感叹。谔拼仕子而言,稍离京师便动辄有沦落之恨,何况是跋涉三千多里的山水而到柳州去任职呢。宦途失意,羁泊天涯,本已凄凉的心境又怎堪这花叶的飘零与春莺的聒噪呢!缭乱的宦情羁思悄然流淌在景物描写之中,景物描写也正因这深沉的宦情羁思的融入而变得馀味无穷。是以明代陆梦龙谓此诗“自在而深”(《韩退之柳子厚集选》),近人刘永济也说“此诗不言远谪之苦,而一种无可奈何之情,于二十八字中见之”(《唐人绝句精华》)。   再看同样是作于柳州刺史任上的《登柳州峨山》:

  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

  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

  仿佛随口道来,却自是兴味隽永。季节是秋季,天朗气清;时间是正午,明日高悬;地点是荒山,荒山草尽。此时此地,放眼望去,一片空阔辽远,诗人的意兴自然也随这无限的空间曼延开去。可即使如此,西北极目处也只能依稀望见融州的轮廓罢了,或许还伴着几缕直上云天的炊烟。至于诗人日思夜想的长安故土,却更在云天之外,遥遥不知几千里许,远眺尚不可及,归期又岂可相期呢?此情此景,本就是登高独上的诗人兀自矗立于茫茫天地之间,那份巨大的孤独感和被弃置感,怕是也要情难自禁了吧。只一首简短平实的小诗,便深含着诗人多少无奈、怅惘与悲伤。明代蒋之翘谓此诗“语痛,至自有省,本不须着一字”(《柳河东集辑注》),清代吴昌祺更称此诗为“眼前妙语,何其神也”(《删定唐诗解》)。柳宗元的'这类绝句不在少数,又如“林邑山联瘴海秋,水向郡前流,劳君远问龙城地,正北三千到锦州”(《柳州寄京中亲故》),与前作也是异曲而同工,此处不再烦述。

  柳宗元的绝句之所以能在平实的话语中蕴含无尽的深意,用清代汪森的话说,即“平实之言,自见酸楚,总由一真耳”(《韩柳诗选》)。诗人长期处于谪贬与外放之中,忧思愤懑,郁结难纾,每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发而为诗,便自成一派工致,不必刻意雕琢矣。近人杨庶堪曾有《论诗绝句》一首:“剑割愁肠海上峰,始知愁苦易为工。柳州山水堪供老,万里投荒别泪红。”将柳诗“穷而后工”的特点径直道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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