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2)

2018-07-20秦观

  《满庭芳》是少游享誉一时的杰作: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隋帝杨广的两句名不见经传的小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被少游稍加修改,变成“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顿时蓬荜生辉。师兄晁补之极力称赞这两句,道:“虽不识字之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

  此词盛行一时,《铁围山丛谈》载,秦观女婿范温某次赴宴,因默默无闻,坐在角落里无人理睬。直到有侍儿吟唱少游的长短句,有人无意中问他:“阁下是什么来历呀?”范温这才缓缓起身,咳嗽一声,略带得意地答道:“某正是‘山抹微云’的女婿!”满座皆惊,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这首词的开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也得到苏轼的赞赏,甚至戏封少游为“山抹微云君”。但,一番表扬后,苏轼又嫌这首词格律不高,道:“少游,没想到几天不见,你竟学柳七作词。”柳永因终日流连妓院、与失足妇女打情骂俏,词多俚俗,世人都认为他“多游狎邪”,不屑为伍的。

  少游当然不认可,急得面红脖子粗,一个劲地辩白:“某虽无学,还不至于如此!”东坡呵呵笑道:“‘销魂,当此际’,难道不是柳七郎的常用词语吗?”少游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见他窘迫,苏轼更起劲了,哈哈大笑,写了一副对联来取乐:“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山抹微云”是少游《满庭芳》的名句,“露花倒影”则出自柳永的《破阵子》。

  可是,少游因苏轼而成名,也因苏轼而倒霉:可谓成也苏轼,败也苏轼!

  在“洛”、“蜀”、“朔”党的争斗中,少游被视为苏轼的“铁杆”而频频受到政敌的攻击。他创作的艳情词,也成为罪状之一,元祐五年五月,右谏议大夫朱光庭奏言:“新除太常博士秦观,素号薄徒,恶行非一”,苏轼被贬杭州,少游也被贬出京。绍圣元年(1094),苏轼再次受到排挤,被贬到惠州,少游也被贬为监处州茶盐酒税。

  在处州,少游为了消愁解闷,经常与僧人谈禅论道,写了一首《题法海平阇黎》诗。岂料恰因诗中的“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的两句,被政敌们罗织了“谒告写佛书”的罪名,于绍圣三年(1096),受到“削秩徙郴州”的严惩。“削秩”,是删除所有的官职封号,是对当时士大夫最严重的惩罚。

  关于秦观的性格,《宋史 秦观传》这样说:“少豪隽慷慨,溢於文词,……,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还有宋人说他十五岁丧父,侍母家居,研习经史兵书,二十四岁作《郭子仪单骑见虏赋》,“事方急则宜有异谋,军既孤则难拘常法。……所以彻卫四环,去兵两夹。虽锋无镆邪之锐,而势有泰山之压。”似乎,秦观少时豪隽狂放,胸怀“驰骋沙场”之大志,颇似文武双全的岳飞或者辛弃疾。

  对此,我是很怀疑的。因为,从秦观的词风上,看不到一丝英武豪迈之气,呈现的是一个敏感、纤细、脆弱、温情、忧郁的书生形象;从他作词的题材看,绝大多数是男女情愁,极少谈论兵书战事、国计民生之类。而纵观少游的人生经历,他步入仕途后的表现,亦无英雄气概。他在“党争”中屡屡受气,逐渐变得抑郁寡欢,再至彻底绝望,对前景完全失去信心,陷入哀伤、悲凄之中而不能自拔。

  性情的改变,使得他后期作词,凸现出凄凉的“身世之感”,忧伤悲苦的情调成为主旋律,词风也由早先的“闲愁凄婉”而变成“悲楚凄厉”。

  在处州任监洒税官时,少游曾到城外的溪水边散心。春花黄莺的美景不仅没有带给他宽慰,反而引发了春光易逝、良辰不再的忧愁苦闷,填了一首《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此词一咏三叹,缠绵哀怨,凄婉动人,结尾的“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一句,以海喻愁,意境开阔,类似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夏闰庵云:“此词以‘愁如海’一语生色,全体皆振,乃所谓警句也。”这首词很快就传唱开了,权臣曾布听后,也不禁感动,叹息道:“‘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少游如此忧愁悲伤,能活得长吗!”

  少游是一个脆弱敏感的文人,在无辜遭难、生活困顿时,无法做到象苏轼那样的随遇而安、豁达自适,遂成“千古伤心人”。绍圣三年(1096年)深秋,他夜宿破烂寒冷的郴州驿亭,作了一首《如梦令》,表达的也是这种迁客骚人式的深切悲痛、无限凄凉: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

  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

  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少游后期最著名的词,应是《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正是少游愁苦、迷茫、绝望心态的最佳写照。“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深为王国维所推赏,认为具有《诗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大气象,同时指出,“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苏轼最爱“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两句,共同谪放天涯的无奈和悲愤,尽在不言中。后来,秦观病逝之际,苏轼悲痛难抑,特将这两句诗书于扇上,每日看着,流泪不止,道:“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驾崩,徽宗赵佶即位,向太后临朝。政坛局势再度变异,迁臣多有内徙。在郴州苦熬的秦观也“守得云开见日出”,得到“复宣德郎,放还横州”。他迫切地启程北归,行至滕州时,还兴奋地去光华亭游玩。劳累之余,他觉得口渴,向旁人讨水喝。当他端起水碗,看到自己在碗中的白发倒影,想到苦尽甘来,终于可以和妻儿、师友欢聚一堂,不禁展开愁眉,含泪一笑,在微笑中溘然而逝。

  秦词章法疏朗流畅,词语精致典雅,对后来的周邦彦、李清照等人有很大的影响,“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那些极度崇尚秦词的“粉丝”,还顽固地认为秦观超过了苏轼和柳永,如孙兢《竹坡老人词序》:“苏东坡辞胜乎情,柳耆卿情胜乎辞,辞情兼胜者,唯秦少游而已。”李调元狂热崇拜秦观,“首首珠玑,为宋代词人之冠”,在《雨村词话》中,甚至将秦观名列“宋代第一”。

  秦观逝世25年后,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记载,江南绍兴的一位士人,妻子怀孕后,竟然梦到了他。这个士人,又惊又喜,心怦怦地跳,想:“秦观来送梦,莫不是,我们的孩子将有他那样的才华么?”于是,就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取名为“游”,字“务观”。

  果然,这个孩子出生后,才华冠世,所取得的诗文成就,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远远超过了秦观。孩子成年后,亲眼看到了秦观的画像,为表达仰慕之情,作了一首《题陈伯予主簿所藏秦少游像》的诗,云:

  “晚生常恨不从公,忽拜英姿绘画中。

  妄欲步趋端有意,我名公字正相同。”

  这个孩子,就是陆游!

  小传:  秦观(1049-1100年),字少游,一字太虚,江苏高邮人,别号“邗沟居士”,学者称为“淮海居士”。存《淮海集》四十卷,另有《淮海词》单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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