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千秋岁》(水寒沙外)鉴赏(3)

2018-07-21秦观

  千秋岁词全文如下: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鸳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千秋岁”词牌名,词曲吟唱的固定调式和节拍。“千秋岁”属越调,无射商音。定调为F调。其音繁促凄紧,听之使人哀伤。词谱分前后两段,各八句,共十韵,七十一字。

  该词一起句就标明了作者身处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水边沙外”。地点:栖霞寺外的沙洲上,瓯江边,面对青田县城(后文再作补叙)。时间:暮春季节。以“外”字连带“城郭”,正是“城郭轻寒退”的时候。城郭:孟子曰,“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如青田水南村,石郭、平堰(平演)、西门外、后山等周边地区。这里已是绿意盎然。“花影乱,莺声碎”。此句从南北朝的《丘迟与陈佰之书》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演化而来。落花零乱地飘坠在草地;惜春的黄莺凄厉地不停叫着,听之令人心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我也因为“党藉”的缘故被贬离京,来到浙南这贫瘠的小州。离愁别绪使得我酒也不敢得饮了,怕饮酒烧愁愁更愁。人也瘦了,衣服腰带显得比过去宽大了许多。“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我孤身一人站在瓯江边的沙洲上,身边没有一个相知的人可以倾诉,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落暮的乌云渐渐聚合在县城上空。猜不透乌云上空隐藏着什么。于是秦观联想到许许多多涉及自己的人和事;包括当初推荐自己进京任太学博士,后来又说是荐错了人“愿寝前荐”的赵君锡和弹劾自己、乱安罪名的朱光庭、贾易等人。同样被贬离京的恩师苏轼和几年来朝夕相处的“苏门学士”们都在哪里呢?……

  紧接上半阙过片,秦观展开了往日的美好回忆:“忆昔西池会,鸳鹭同飞盖”。西池:即宋汴京城西的金明池,当年四大皇家名园之一。金明池原为后周训练水军的水域。入宋后,经引水扩容,构建水心五殿和楼台亭榭,成为皇帝检阅水军对垒和水嬉的娱乐场所。每年3月1日至4月8日,金明池对外开放,允许市民入园观赏游玩,观看以龙舟为主体的“夺标”比赛。王安石曾有诗赞金明池的喧闹景象:“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鵷鷺两种水鸟名。此谓朝官如同飞行的水鸟,行列有序。“飞盖”:车辆的幔盖,急疾地驰驶而过。自元佑三年(1088)至绍兴元年(1094),这五年,秦观先后任职国子监(太学)秘书省、国史院。是他一生最惬意的日子。官虽小,但交往的都是馆阁名流。秦观常和他们游赏汴京各处名园古迹。这段日子,他有诗描述过得意的心情:“金爵觚棱转夕晖,飘飘宫叶堕秋衣。出门尘涨如黄雾,始觉身从天上归”。(金爵是高脚酒杯,觚棱也是酒杯,有四角或六角型),此诗可为该词“日边清梦断”作注解:

  元佑七年(1092)上已(三月三日)时任“秘书省校对黄本书藉”的秦观在饮了“诏赐馆阁花酒”之后,和26位馆阁同仁畅游了金明池、琼林苑,又到于国夫人园聚会畅饮。“于国夫人园”位于汴京皇城东外永宁坊。是驸马都尉王诜的府第西园。内有花木池沼陈设之胜。西园建有“宝绘堂”,专藏古今书法名画。王诜字晋卿,是宋开国元勋王全斌之后,王诜尚神宗次女蜀国公主。是哲宗的姐夫,王诜能诗善画,才誉卓越。和苏轼、苏门四学士、书画家李公麟、米芾、高僧园通等多有交往。在王诜宅第“西园雅集”是北宋文坛盛事,(似高级的文化沙龙)。秦观上一次参加“西园雅集”是元佑二年(1087),当时有苏轼、李公麟等16人。后由李公麟作画,米芾作证,此前描绘了当时的雅集情景传世,被誉为美谈。可以想见,这两次名流的两池游赏,西园雅集于现在孤身一身站在栖霞寺外沙洲上的秦观,与今日是多么鲜明的反差!难怪他会发出“携手处,今谁在?”的哀情悲叹了。这时,由于“党祸”,苏轼已被贬到海南琼州,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被贬任四川涪州别驾;晁补之被贬监江西上饶(停州)酒税;张耒被贬到湖北黄冈,苏辙被贬到筠州。王诜驸马也因苏轼的牵连被贬为在福建的昭化军行军司马,无佑党人被贬得颠沛流离,天各一方。作为文化名人的苏门四学士都成了贫瘠州县的税务小官。朝中再无一友人在位。所以秦观悲叹“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当初秦观被贬离京时,曾写过一首“望海潮”词。中有“常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朔党、洛党、蜀党政争,政见都乱套了)。“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防花”(繁华地花月为之失色)。“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原先,秦观被贬地是杭州通判(州副职),虽然离京出乎“无奈”,但还“归心暗随”,总想有朝一日,还能有上司朋友提僚,奉召回京。但是现在,元佑党人都已星消云散,自顾不遐。京城的西园雅集,“诏赐花酒”都成了南柯一梦,盛况不再。所以秦观觉得现在要重回帝京的美好愿望真的要破灭了。联想到已是青春不再,(当年应该是绍圣三年(1096)秦观48岁)。此前,秦观所作的江城子三首就写到过:“韶光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又道:“落花飞,为谁吹?月冷风高此恨只天知?”想到与昔日的恩师和文坛好友,恰似“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而眼前东去的瓯江流水,向东石郭转弯处不远,便是温州地界了。温州再东,便是渺茫的大海,他的愁,小舟载不动,离别情绪有如春江,滔滔东去,情绪是那样的低落,惆怅而不能自解。秦观终于面对瓯江迸发了“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心声!

  秦观写了这首词后回处州不久,被政敌以“谒告写佛书”的罪名,免除了监处州酒税的职务。在法海寺“反省”三个月后,被贬往湖南郴州。途经衡阳,好友孔文仲毅甫看了这首词,惊诧道:“你正值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在送走秦观后,孔文仲又对好友说:“秦少游气色大不象从前,恐怕将活不长久了”!果其不然,秦观到郴州,再贬横州、雷州编管,在写这首词后仅4年,便离开了人间。

  同时期的诗人文友都曾以原韵唱和过秦观这首千秋岁词,但都不如原词好。原因一则是步庚和难;二则是他们原感情都不如秦观细赋,也没有与之相似的情景交融的场景。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才能使秦观写出这样哀伤、凄绝,清丽中不断意脉,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的千古绝唱来。

  这首词汲古本题作“谪虔州(今江西赣县)日作”。一般认为作于处州(今浙江丽水)贬所。而曾敏行《独醒杂志》说,乃少游谪居期间,过衡阳与孔毅甫饮于郡时所作。此词词语凄楚,当时一些友朋文人,惊为绝笔。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言不论水边沙外还是内城外郭,已是一片暮春气息。“春寒退”,春天即将归去。这种恋春、惜春之情,也正是词人惆怅失意的感情流露。“花影乱,莺声碎”,写“花影”,可见阳光明媚;写“莺声”,可见境界清幽。“花影”、“莺声”相互照应,应是一派明柔春景,加上“乱”、“碎”二字,联系上文的惆怅之情和下文的“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两句看,则乱者情也,碎者心也。春光虽好,但已入暮,身世如斯,怎不令人心碎意乱。这就自然地引起“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的怀人之情。“飘零”是说自己遭受贬谪,“酒盏”是指与朋辈把酒共话。一个“疏”字,写出词人仕途坎坷,半生飘零,因而久已未和好友同游共饮、谈诗论政了。对这种友情的无尽相思,使人衣带渐宽身渐瘦。“离别宽衣带”所说的“离别”,不是普通的离别,而是因政治原由各遭贬谪,天各一方,前途未卜的离别,所以其痛苦更甚。“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词人明知相见不易,却又无时不产生强烈的愿望。但翘首远望,昔日挚友又在何处呢?看到的只是在寂寂暮色中渐渐聚合的天空碧云。思念、失望、孤寂、苦恼,在“人不见”、“空相对”里得到深刻地表露。

  下片“忆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两句,据《西城宴集》诗序说:“元祐七年三月上巳,诏赐馆阁官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又会于国夫人园。”作者在《上巳游金明池》里曾记其事。这里的“西池”,即指金明池;“鵷鹭”是两种鸟名,因其飞行有序,故常用以喻班行有序的朝官;“盖”,车盖,指车。这两句是追忆当年与同僚友好,飞车赴会的盛况。这次盛会,参加者三十六人,皆当时名公文人,他们纵谈阔论,宴饮畅游,从早至晚,极尽欢娱。但,俱往矣!如今朋辈星散,各贬他乡,抚今追昔,不能不使词人发出“携手处,今谁在?”的凄怆悲呼。“日边清梦断”,“日边”指帝京,词人越是忆念昔年帝京携手共游旧事,越意识到既往之日不可复回。本来,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愿望,往往可在梦中寻求,但是“清梦断”,词人清醒地认识到重返帝京、旧友重聚已不可能。这种不满当前流离生活又深知前途无望的双重感情,使词人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而憔悴衰老,以至“镜里朱颜改”。难怪孔毅甫见“镜里朱颜改”一句时,惊道:“少游盛年,何为悲怆如此。”“春去也”呼应开篇“春寒退”,且在感情上表现得更沉重,无限凄楚哀怨的情思溢于词表;而“飞红万点愁如海”,以落花飘零衬愁情,其悲怆绝望的心情更令读者惊心。据说,曾布见此句道:“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少游不久果然逝世,可见以海喻愁乃词人内心深处的断肠泪凝聚而成。

  此词为怀念友人而作,更沁透着词人贬谪之怨,因而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上片主要写离情和思念之苦,下片则抚今追昔道出了如海愁情。在语言上不脱清丽俊逸本色,虽有仿用前人诗词语意之处,但却自成格调,情韵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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