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被包围了,他已经被围住了,没有他能投身进去的灌木丛。当火车到达边境的时候,一个公务员将殷勤地脱下帽子欢迎他并拒绝他过境;无论他想在哪里脱身,荣誉都将置身于他的对面,它无所不在,来自四面八方,闹得沸反盈天:不,他无法逃脱,利爪紧紧地抓住他。但这时女儿突然注意到,一阵冰冷的恐怖寒颤抖动着父亲苍老的身体。他精疲力尽地靠在坚硬的木长椅上。汗从这个颤抖的人全身的毛孔中渗出来并从额头上滴下来。发烧从他的血液中出现,为了救他,疾病袭击了他,死神已经举起了他的大衣──黑暗的大衣,在追踪者面前盖住了他。
在阿斯塔波瓦,一个小车站,他们不得不停下来,这个病危的人再也不能继续了。没有一家旅店、一座旅馆、一个豪华的地方让他藏身。站长羞愧地提供他在火车站大楼两层的木屋中的办公室(这儿对俄国来说从此以后就是圣地)。人们领这个打着寒战的人进去,突然他梦想过的一切都是真的了:这里就是那小房间,低矮而有霉味,充满了污浊的气味和贫穷,铁床,煤油灯暗淡的光线──一下子离他所要逃离的豪华和舒适很远很远。在死的时候,在最后的时刻,一切都变清楚了,像他所期望的:死神作为一个庄严的象征,纯洁地、无瑕地完全顺从他的艺术家之手。在几天的时间里,这死的辉煌建筑就巍巍向上耸起,这是对他的学说崇高的确证,它再也不能为人们的妒忌暗中破坏,它原始世俗的朴素再也不能被扰乱和毁坏,荣誉在外面紧闭的门前紧张地,上唇翕动着急不可耐地潜伏着,记者和好奇者,密探和警察及宪兵,教会会议派遣的神父,沙皇指定的官员拥挤和等候着,都是徒劳的:他们兴师动众而无耻的忙碌再也无力影响这种不可摧毁的最后的孤独。只有女儿守护,一个朋友和医生,平静谦恭的爱以沉默围绕着他。床头柜上放着小日记本──他向上帝呼唤的话筒,但发烧的手再也不能握住笔。于是他还从憋闷的肺中,以逐渐微弱的声音向女儿口授了他最后的思想,称上帝是“那种无限的万有,身在其中,人感到自己是一个有限的部分,是他在物质、时间和空间中的启示”。并且宣告,凡人和其他人的生活的结合惟有通过爱才会发生。在他去世前两日他还绷紧他所有的感官,去抓住更高的真理,达不到的真理。然后黑暗才渐渐地在这闪闪发光的大脑上投下阴影。
外面人们好奇而放肆地推挤着。他再也感觉不到他们。在窗前,由于悔恨感到耻辱,透过模糊的泪眼,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他的妻子,向里张望,她 48年来同他紧紧相连,只是为了从远处再次看到他的面庞:他再也认不出她来了。生活的事物对这个所有人中目光最尖锐的人变得越来越陌生,血液滚过断裂的血管时越来越黯淡和凝固。在11月4日夜里他还又一次振作起来并呻吟道:“农民──农民究竟怎样死去?”非凡的生命还在抗拒非凡的死亡。11月7日死亡才袭击了这个不死的人。苍白的头颅向下垂进枕头中去,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地看过这个世界的眼睛熄灭了。这个不耐烦的探求者现在才终于明白了一切生命的真理和意义。
马克西姆高尔基曾将列夫托尔斯泰称为一个人类的人──这是一句精辟的话。因为他是同我们所有人一样的人,由同样龟裂的黏土塑成,带有同样世俗的`不足,但是他更深刻地了解这些不足,更痛苦地忍受它们。列夫托尔斯泰从不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一个比他同时代的其他人更高的人,只是比大多数更具人性,更有德行,更敏锐地思考,更清醒和更热情──仿佛是世界艺术家(指上帝,译者注)的工作室中那个看不见的原始形式的第一个因而是最清晰的模型。
托尔斯泰是上帝选出的模型,我们其他人与他相比都是那么模糊,甚至面目全非,托尔斯泰将永恒的人的画像作为根本的毕生事业,在我们混杂的世界中间尽可能表现得完美──一种永远不能完成,永远不能完全实现并因而是加倍英勇的事业,他在极端的现象中借助一种无可比拟的自己良心的诚实寻找人,向下深入到人们只有伤害自己才能达到的深度。这个典型的道德高尚的天才以一种非常的严肃,一种无情的冷酷毫无保留地翻掘自己的灵魂,好使这种完美的典型从它世俗的外皮中解放出来,并向整个人类展示它更高贵和同上帝更相像的面庞。从不止息,从不安宁,从不给予他的艺术那种纯粹的形式游戏的轻信的快乐,这个无畏的雕塑者八十年来从事这种通过自我描述达到自我完善的辉煌事业。自从歌德以来没有一个作家这样表现了自己并同时表现了永恒的人。
但这种英勇的、通过检验和冲压自己的灵魂使世界道德化的意志,只是表面上跟这个无与伦比的人的呼吸一起停止了──他的本质强大的冲动不懈地塑造和继续塑造着,继续在活着的人中发生影响。还是有一些人作为他尘世生活的证人在场,战栗地直视着这青灰尖锐的眼睛,不过托尔斯泰这个人早已成为神话,他的生活成为人类一种崇高的传奇,而他的斗争违反本意地成为我们的和每个世代的一个榜样。因为一切富有牺牲精神地想到的,一切英雄般地完成的事情,在我们狭小的地球上总是为所有的人做的,一个人的每一点伟大之处,都使全人类赢得了新的和更大的程度。只有在炽热地真实的人的自白中,探索的精神才能预感到它的界限和法则。只有借助于它的艺术家的自我塑造,借助于天才的形象,人类的灵魂在人世间才能被理解。注释:
选自《自画像》(西苑出版社1998年版)。袁克秀译。略有删节,标题是编者加的。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著名作家。代表作有《三位大师》《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
②〔雅斯纳雅波良纳〕列夫托尔斯泰出生的庄园,他几乎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托尔斯泰,是受人无比景仰崇拜的思想大师,他的文学启迪教育了幼稚的求知者,鼓励、拯救了许多精神上的迷路人。到了晚年,他却孤独、仓皇地离家出走,让人莫名其妙。莫非他有什么危险,有什么灾难,或者是心血来潮,无聊至极,或者是寻求刺激,矫揉做秀?──伟人托尔斯泰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在巨大的荣耀、崇高的地位包围之中,他已经感到心灵的窒息,已经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这是以心灵伟大而成为英雄的人不能忍受的,所以他抛弃一切出走,即使因此付出生命。他临终的时刻,一定非常幸福,因为他的勇气而追求到心灵的永恒。 你赞同作者对托尔斯泰最后出人意料的行为的解释吗?你能理解托尔斯泰最后出走时的心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