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乡人惯用“上”和“下”这样的字眼儿,既作动词,也指方位。
熟人相遇,你这厢问一句“莫哪儿去哩?”他就极随意地回你一句“上街(或下街)哩!”回答虽然简单,意思却相当明了,问者便知道你这是要往街上去了。久未见面呢就多聊上两句,时常能遇着见面的那种,互相打过招呼后也就自相走开各忙各的了。
在这里,“上”、“下”虽同为动词,也都指的是往街上去,但在话语表达中却有了上下之别。至于他嘴里到底是会说“上街”还是“下街”,全要看此时他所处的位置和惯常的习惯喜欢怎么说。按说这上和下之间应该是有区别和界限的,可在乡人嘴里,却成了一个较为模糊的概念。虽然模糊,可你若说了,听的人又都全懂,成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状态。
就拿“下河”来说,按照大家通常的理解,应该是往河里去的意思,但在小镇却又特指肖河流经到南大办事处之后的那一段。因为南大位于小镇的最东南端,也是肖河流经本镇的最后一段,习惯中那段河道就成了小镇人嘴里的“下河”,是一个专有名词。可你要是问某人“家搁哪儿住哩?”他若回你一句“下河!”你可就别想当然地认为他家是住在下边的河道里,要知道有时候“下河”也是南大东南端那一片地域的笼统性称呼,这里的“下河”就成了南大某一区域的指代。但身处下河的南大人,他们对“下河”也有自己的理解,一是指自己所处的这片位置,另一个则是指肖河流过他们那里之后更往下的部分。于是,“下河”也成了一个笼统的概念,全要看说的人是谁,他想表达的具体是什么样的意思。
而我家所处的桥南,几乎就是镇子中间“锅底”的部分,肖河就如同是锅底上的一条裂纹,蜿蜒着穿镇而过。桥南就处在肖河中游的南岸,我们也就勉强算得上是枕水而居。因此,在我们的意识里,“下河”就成了一个单纯的地理性名词,特指肖河流经南大属于下游的那部分。至于那部分到底有多长多远,就全看自己的脚力之所能及了。所以,很多时候,下河对于我们孩子来说,即是常会向往的一个乐园,更是神秘的一处所在,因它的物产丰富,因它的遥远难至。
说下河物产丰富,是因为下河处在肖河的下游位置,相较于连涓涓细流都时常中断的桥南这一段中游河道来说,水量相对算得上是比较“丰沛”了。它的水面虽没有多宽多大,但至少不用担心会有断流之虞。河里既常年有水,就少不得会有鱼、虾、蟹之类水族繁嗣。而一旦河水中有了鱼、虾,这河便有了生机,成为小镇孩子的一处乐园。
那时,河中最多的当属泥鳅和河虾,鲫鱼片儿、螃蟹亦不鲜见,但人们很少会想着怎样捉它们来食,更多的则是孩子们提溜个小罐头瓶捉它们来玩,玩腻了重就倒入河里,让他们从哪儿来再到哪儿去。但也少不了有被玩死的,拎回家喂了猫或鸡,也算是它们的另一种归宿吧。而那时我,对小鱼小虾这些东西并无太多的喜欢,也就懒得为之费力劳神去捉,最喜欢的仍是穿着凉鞋踩水玩。
顺着自家所处河段的河坡一路走下去,路上捡些个颜色各异的小石子把玩,或偶尔捡上一个旧时瓷制的鱼状“叫吹儿(一种中空的吹鸣类小瓷器玩具)”,在洗衣服的泉眼坑儿中洗净后含在嘴里吹着玩。最盼望的,其实是想着能在河里捡上个铜元(清未或民国的一种当值二十文无孔钱币)了,虽然不能拿去换钱,但却可以拿在手里把玩,在欣赏上面精美的图案之余,也会用两个指尖轻掐着拿了放在嘴边吹,听它被嘴中的气流猛地一吹后,响出的那一道特有的金属鸣音。
然,于那时只有七八岁的我来说,下河虽不陌生,却终归是一片离家较远的地域。况我又是独行,自是不敢走去太远,对于下河的“探索”,属于浅尝辄止的那种,通常都是以新峰六矿那座桥为界,到那儿后既往回返。
但在男孩子的眼里,远方永远都是一个令他们痴迷的世界,越是平素不能到达的地方,心中便是越会向往。我也一样!对于下河更往下游的地方,我虽不曾去过,但心中对它的那份向往,却随时间而与日俱增。
终于,在一次夏日上午于河坡中玩耍时,听得几个大孩子商量着说要往下河的黄骨碌桥去玩时,我便和同在桥南居住的一个小伙伴儿一起加入了他们的“下河之旅”。听领队的那个大孩子说,黄骨碌有一座很高很高的铁路桥,那里属于郏县的地界,路很远,中午肯定是走不回来,大家要做挨饿的准备,但也不必完全担心,他可以给我们捉鱼烤着吃,边说边掏出他口袋里装着的一盒火柴给我们看。
烤鱼我是没吃过的,因自小基本上也没吃过什么鱼,所以并不知道烤鱼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味道,也就没觉得它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自然也就对它没寄什么希望。但不论它好吃与否,我都不怕,要知道对于我来说,能去探索下河,那可是我所一直向往的事情啊,挨一顿饿又能算得了什么。
我们几个毛头小子,顺着河坡往下走,一路上走走停停,临近中午时分,总算到了那个叫黄骨碌的地方。习惯了在河道中寻觅小物件的我,不经意地一抬眼,一座高高大大的桥梁便映入我的眼帘。待我们走到桥底下,再仰脸上看时,便被那桥的高度所震撼了:感觉它仿佛并不是一座人工修筑的桥,若不是下面有桥墩托举支撑着它,我会以为那就是悬在高天之上的一根横杆。中午的阳光是如此地刺眼,而天空的颜色又是那般瓦蓝,那水泥做的桥身,就那样白拉拉地横卧在空中,给那时从未见过什么世面的我,以极为强烈的视觉震撼。
那领队的大孩子为了显示他的能力,就提议大家一起绕到那高高的桥上去看看,并问看谁有胆从那桥上走过去。他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大家的附和。毕竟,大家都还是孩子,从那么高的桥上过,本身就是极危险的举动,更是对心理上的一项极限挑战。而我本身就有恐高的毛病,别说是让我从上面走过去,哪怕就是刚往桥上踏一只脚,我也怕自己的整个身体会瘫软掉。想着站立于高空又无可相依持的可怕场景,一股寒意便不由得从脚底往心头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