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散文:正是半夏时光

2020-04-24散文

  【一】

  不久前回了一趟小城,在窄窄的街道里走。那些一直在我的梦里开着的槐花,此时却都凋残落地,干枯成了花痂尘粉,轻风一吹,便扶摇直上,沾满了眉头衣襟。透过浓密的槐树叶子看到不少曾经熟悉的门店都换了牌子,想必人也换了吧。不由感慨,小生意真真的不好做!

  步行街里,新开了一家面馆,门口挂了朱红色的牌匾,说是正宗的亭口炒面,不由就嘴馋。走进去,店面不大,靠墙摆了三五张瘦腿薄身的桌子。一位年迈的老人从里面出来招呼,觉得面熟,细究开去,原来是十几年前就认识的,不想如今竟沧桑成了如此模样。

  面炒好了,用粗瓷大碗盛了端出来,远远地就闻到清爽朴素的香味,吃到嘴里,筋滑柔韧,吃过之后,余味悠长,依旧是当年的滋味。吃饭的人不多,老人为我端了碗面汤,就在我对面坐了。我也不急走,啜着面汤,询问老人家常。

  说是老伴前些年过世了,两个女儿出嫁了;最小的儿子也成家了,生了个闺女,今年就九月要满三岁了。正说着,从门口台阶爬上了小女孩,老人说:“喏,就这个,小孙女。”小女孩蹒蹒跚跚走进来,将沾满了黄土的小手在老人膝头扑娑着。尔后翘起十个指头,比划个不停,做出各种花的样子。做得欢喜时,就仰起小脸来,看着老人,咯咯的自笑。

  老人拍拍女孩毛茸茸的脑袋,将她抱起来,放进自己怀里。目不转睛的看看,看看,眼角就湿润润了。见我疑惑,疾疾地点了支烟,猛抽一口,说:“这烟呛人!”

  付面钱时,老人却执意不收。放在桌上,却被他追出来,强塞进我的衣兜里。我冲进操作间,将钱放在面案上,回头却看到一个年青男人,双手抱了头,坐在暗角里歇息。

  【二】

  手头事多,从面馆出来就拣紧迫的去做了。

  晚上睡觉时,看记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它以节制而温情的语调,讲述了许多和食物有关的人和故事,讲述了许许多多的人为了寻找食材而付出的艰辛,为了制作美食而付出的劳动。带着对食物的敬意和感情做这个纪录片,导演陈晓卿这句话,不由又让我想起亭口炒面和老人。

  那时节,我刚从学校毕业,分配至亭口乡政府工作。单位也开灶,早上米汤蒸馍,晚上蒸馍米汤,中午一顿面食,大师图了方便,只做一锅烩面片。人多时,面片不够吃,自己刚到,书生意气,小口轻声的吃了一碗,再去盛时,已经汤干面净,不敢声张,只是恨恨的用铁勺将锅底刮得哧哧作响。后来,熟悉了,饭少或饭不好时,知道了去街道面馆吃饭。

  在泾河与黑河交汇处,一条国道横贯而过,形成了一个小三角地带,之上建了小市场。那时街两旁一溜的店铺,门槛都是高高的需要拾阶而入,它们是陈旧的象征,是光阴的遗物。老人的面馆就夹杂其里。

  老人那时年纪轻些,手脚麻利,抻面揪节入锅,切菜破蛋颠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逢小镇有集人多,老伴和俩闺女围着铁锅煮面,老人脖子里围了汗巾,里外照应。生意好了,就有个先来后到的次序问题,生意人多是扯不开脸面,便惹出许多口舌事端。老人有特点,吆喝着排队吃饭,无论官商,无论生熟,不插不越,不偏不袒。他不用笔墨纸张,却能精准的记住每个吃客入店的顺序。倘有急风急火、欲要先吃先走的,就隔了门给一句:去对面吃!时间久了,熟悉的都知道这店的规矩,进了门,不用发声,只管坐了喝茶喝汤,该你了必定是你的,毫厘不差。

  调回机关工作,一次陪了剡副市长下乡检查夏收。至亭口,恰到了饭时,书记镇长忙着张罗饭菜,剡副市长不许,只点了老人的炒面吃。一行人坐定,老人泡了壶清茶过来,镇上刘副镇长抢言说:“市长忙碌,今天破个例如何?”老人指着坐了一圈的农人,重声说:“他们就不忙?”

  司机小连是部队转业回来的,随市长出行多,被捧惯了,受不了这声气,就擦拳挽袖的欲要冲进里间论理,严副市长用眼光制止了。大家就围了桌子喝茶。先端了面碗的农人,放声吃喝,将面条吸得呒溜溜的响,制造出与以往不同的声响来。

  后来一次开会,遇到镇上的书记,闲扯到老人的面馆。书记说,那生意是越发的好了。

  【三】

  潘小亦听我说了这面馆的趣事,生出许多好奇,就缠着我要回小城,专门去吃老人的这亭口炒面。

  店里人多,老人还是看到了我,仔细的抹了桌椅,招呼着我们坐了。坐在这样拥挤的小面馆里,对潘小亦来说,机会不多,她来了兴致,来回打量着人们吃饭说话。

  有人正吃着,一抬头,进来一熟人,就问:“最近做什么?”来人回话:“瞎忙哩!”眉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炫耀,掏了新款的手机摆弄起来,嘴里说:“你最近发什么大财?”吃饭的说:“没事,一直蹲在家里。”玩弄手机的说:“啬皮,怕我问你借钱!”吃饭的接话说:“不是,是怕你给我借钱!”

  门里又进来俩小伙子,看行头是粉刷匠。浑身落了白灰涂料,眉眼都是白的。还没坐定,年轻的就说:“最近忙完了,钱一到手,买辆车耍耍!”年龄大些的,沉声说:“就那一点钱,还想买车?买副象棋玩去吧,有俩车呢!”

  有吃饭的男人,刚喝了一口面汤在嘴里,听了这话,忍俊不住,一声笑,嘴里射出汤水来,几滴就溅在了桌对面妇人的胸襟上,忙忙扯了餐纸去擦,殊不知这地方不是想碰就碰的,手伸到半路才醒悟了,人立马瓷怔住了。妇人红了脸躲开来,嘴里骂着。在众人的笑声里,男人将钱放在桌上,风一般跑了。

  我吃完了,潘小亦仍将面夹至眼前,看一眼吃一口。我催她,她说:“你不懂。吃饭是形式,享受这个过程才是最主要的。”

  环顾左右,人都走完了,店里一下子清净下来。老人为我续了面汤,我就问小女孩怎么今天不在,老人说:“***带着,前几天去了西京城里。”

  那天见到的缩在墙角的青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黯然的`坐了。顺着他的目光,我才看到,街对面胡同人家院落的土墙上,爬出来蔷薇青绿的枝蔓,撒欢子似的四下里伸出去,结满了累累的花朵。这些旺盛的花儿,瀑布般遮住了半面墙壁,粉嫩净安,轻若毛羽,正是“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的风情。灰色的街道,因了这份景致,一下子变得美丽别致,鲜亮柔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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