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下散文

2020-04-25散文

  从成都到平武,峡谷的长度令人绝望,深度则让人恐惧。

  对于山川,我算是有点见识的人,汽车连开五六个小时都望不到头的峡谷,还是第一次遇见。两岸的山不仅处处高耸入云,还有种地老天荒的架势。不仅不让人聚居,也拒绝你攀爬。那些绝壁上的植被,基本是风和鸟类帮着播种的吧,灌木搂抱着乔木,藤本植物又纠缠着灌木,就算是猴子也不能从容悠游吧。

  河流比路面还低七八米,但声势喧腾,河床里满是高低不平的巨石,水流不时被撞击成碎沫,收捡残肢拼凑成形后继续踉跄前行,没走两步又是粉身碎骨。名字记不住,反正是涪江水系的支流,每走到一个大分岔口,就会改名更姓变成另一条河。

  山腰上凿出的道路弯来绕去,弯拐得不算太急,但右上方不时惊现泥石流的遗迹和隐患,许多大石头坐姿极不舒服地埋伏在松软的斜坡上,随时都有可能失去耐心排山倒海冲下来一样。

  这时才明白2008年汶川大震时不理解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泥石流一发生峡谷里的城镇就会与世隔绝,直升机都不敢贸然闯入。

  离北川很近的平武县城也是坐落在这样的深山峡谷里。县城的地势相对平缓些,不过也有着深山小镇的冷清,晚上九点不到街衢已阒无人迹,就算是白天也形不成熙熙攘攘之势。阳光从山垭口经过漫长的距离艰难地照射下来,落到地面已热力消散,只剩下光。街道一块暗一块亮,人和狗都喜欢站在光柱里发呆。

  能站在平地上发呆就算是城里人,平武的十多万人口大多散布在大山的腋窝里和脊背上。

  见缝插针一样做房子,虎口夺食般种粮食。房子和旱地的倾斜程度动辄超过45度,让我总担心,当地人的日子是否很容易失去重心。

  到成都接我的羌人六的家在峡谷内的河边,他说,2008年5月12日那天,河对岸的山峰烟尘滚滚,河流都因此改道,河这边却没有多大损失,后来知晓,青川地震断裂带正好从对岸穿过,位于这个地震带上的南坝镇损失惨重。

  平武县城在那天损失也不算太严重,那天下午,阿贝尔的妻子刚离开家去单位不久,他就感觉到地面剧烈颠簸起来,像有体积惊人的怪兽在地底奔腾。他逃到屋外,却不知是怎么逃出去的,事后对那个瞬间完全失忆,只记得当时脚上剩下一只鞋子。看看对岸女儿的学校教学楼没倒,妻子单位的办公楼也安在,他很快就镇定起来,拿着相机去记录大地的伤口。他是把绝大多数时间和心力都献给了文字的写作者,对这片土地爱得比一般人更深彻更隐痛。

  阿贝尔在平武生活了四十多年,记忆中每年都有一两次小地震,因为这个原因,平武的房子都还是有一定抗震级别的。他说,对于地震和它的孪生兄弟泥石流,当地人其实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害怕。

  同成都平原以及我老家的鄱阳湖平原相比,峡谷里的土地堪称不宜人居。事实上这一带秦汉时就被纳入行政管理,此地虽缺少水田和平畴,但森林资源丰富,金矿、锰矿也储量不菲,这些,足以吸引人在险境中坚韧地活下去。

  可能是习惯了,对于生存空间的逼仄倾斜,当地人的感受也完全不像外来者想象的那么强烈,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也许,把这些习惯了走山路,在陡峭的斜坡上耕种的人迁移到平原湖沼间,他们反而会有脚下打飘的失重感吧。

  虎牙乡有近半居民是藏族人,他们和汉人通婚杂居,栖居在海拔2000米左右的山脊上。屋子基本是二层木楼。因地势的阻隔,房子和房子离得很远,高低错落,极少有两户人家挨在一起的,和邻居打个招呼要对着山上或山下使劲喊。

  每家房前屋后都种着玉米、土豆、萝卜和其他一些家常蔬菜,门前大多有水泥砌的晒场。

  我探访过的一家,男人是藏族,女人是汉族。我没记住丈夫的藏名,那张棱角分明黑红刚毅的脸至今仍在眼前晃动,他的儿子也一样,浑身透着一种藏人特有的朴拙的剽悍。

  阁楼上储存着半楼的玉米棒子,晒场上摊晒着七八只硕大的南瓜和一地剥下的玉米粒,说是准备给猪吃的。猪卧在一堆干枯的驼色玉米杆叶中,就像人睡在松软的席梦思上,舒服得睁不开眼,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玉米。

  在我居住的南昌,一根煮熟的玉米棒子要卖两三块钱呢,在这里却是喂猪食,这更加印证了前面的判断,所谓生存环境的优劣,从来都是相对而非绝对的。

  最具联想空间的设施在地上,四条矮脚长凳围着一口和地面齐平的大铁锅,锅的上方吊着吊罐,吊罐盛着水或煮着豆角;锅里烧着硬柴和炭火,灰烬中则煨着土豆和青稞做的馕。冬天这里是全家的中心,来了客人也往这边请,一边吃东西唠嗑,一边观赏火光在每个人脸上的诡异舞蹈。

  白马藏族乡离县城比虎牙乡更远,路也更窄更陡更险,一百公里左右的路途汽车要吭哧三四个小时。

  两边山上的植被更茂密,到处是被寒霜漂染过的枫树、黄栌、槭树、栎树,金闪闪红灿灿的,这里一团那里一簇由里向外喷溅开来,丰富着青山的色彩。

  一直牵动我目光的,是远山之巅的一片粉白,一问,居然真的是积雪。季节还是深秋,这边的山上就有了厚厚的积雪,这是我在江西和其他丘陵地带没法见到的。

  同行者说,深涧里的水,就是从那些雪峰上奔流下来的。

  途中的一个水库,水面碧绿得像是一块硕大无朋的翡翠,纯度高得让你不忍在岸边迈步扬起灰尘,似乎一星点的尘土都会玷污了它。

  朝着雪峰进发,海拔越来越高,人烟越来越少,牦牛、马匹、黄羊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坡,半天才挪一次脚以证明那不是一幅悬挂的画,但始终见不到放牧者。它们的主人是定居在雪峰下的白马藏人,他们养牛羊比种庄稼还省心,平常就丢在山上放任自流,每过一两个月上山过过数,总数大抵相当就行,需要使用和出售再来山上牵。这里没有盗贼,牛羊马群一般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增加的是新出生的小犊子。

  道路的尽头是海拔3000米左右的王朗自然保护区,和九寨沟一山之隔。这里属于全球生物多样性核心地区之一的喜马拉雅——横断山区,保留了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其原始性、多样性、稀有性举世罕见。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除野生大熊猫外还有金丝猴、扭角羚等7种。植被以冷杉、云杉、红杉为主,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箭竹。杉木中紫果云杉最多,平均树龄400年左右,每一株都有着刺破青天的伟岸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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