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世上最好的味道,是甜。
祖母的竖柜里锁着许多好东西,诸如花手绢,银耳环,毛票,新布,当然还有糖罐。
糖罐是个白色的粗瓷罐,长条身形,比暖瓶矮点,粗点。在我稀疏的记忆里,从未有祖母买糖的印象,但糖罐里似乎藏有永远也吃不完的红糖。多年后,问起祖母,糖是从哪里来的,她笑哈哈地说我笨,当然是鸡蛋换来的。清寡的肠胃,对油腻的食物有某种天生的排斥。比起糖,鸡蛋有一股腥味,乃至吃的时候会想到它的出处,心里总有怪怪的感觉。加上祖母吃素,所有带腥味的食物都忌讳,我们家养着十几只鸡,下的蛋差不多都换了食盐和煤油,但不知道,祖母还会悄悄地换了红糖。
冬天,朔风肆虐,寒意逼人,我急切地盼望生病,高烧或者咳嗽,这样的话,就能喝到一碗酽酽的红糖水。
在我有限的喝糖水经验里,糖水必须是滚烫的,喝到嘴里,满满的热甜,当它沿着喉舌被缓慢地咽下去的时候,那种甜暖会通过食管,一点一点暖到心底,不久,扩散到四肢、指尖和脚尖。这是一个既漫长又短暂,且充满矛盾的过程。渴望喝糖水的时间再长点,那种舒适的甜暖感也再长点。但每次喝糖水,都太着急,远未享受够糖水所带来的妥然滋味,也来不及细细品味,唇齿间就剩下了一缕余香。
放下碗,面前是祖母笑眯眯的眼睛,那些深长的皱纹里,充满了释然和关爱。她用手摩挲过我的额头,在那里,红糖水仿佛已渗出了我的身体,微微湿润起来。
我的祖母,在村里曾是很厉害的人,这跟我祖父去世早有关,但同时,也跟她好强的性情有关吧。现在,她虽然已经老了,不再跟队里人打交道,但她还保持着与人为敌的警惕。最明显的表现,是她跟邻居女人之间的谩骂,无论什么样的小事,都能挑起一场吵闹。有次她竟然试图去跟人家打架。诸如一些她家的鸡跑到我家院子吃食,她家孩子摘了我家的花这等小事,都是祖母谩骂对方的理由。当她们之间发生吵闹,我并不感到害怕和羞愧,相反,我很兴奋,和前来看热闹的小孩一起哈哈大笑。
祖母呈现在外人面前的,永远是强势的一面。可是,当她抱我在怀,她的声音会变得很柔和,她给我讲古话,讲父亲小时的事,我常在她散发着青草味道的怀里睡去,也在她的怀里醒来。每当喝完红糖水,我眼里的祖母是这世间慈祥可亲的人,因为她,幼小的我感觉到人间美好。
夏天,为了去暑,母亲买了白糖给我泡水喝。每次祖母总是说,少喝点少喝点吧。还对着我的母亲翻白眼。母亲似乎故意跟她作对,连续好几天中午,都给我喝凉透的白糖水。白糖水跟红糖水不同,它看起来虽然跟白水无异,但喝到嘴里,却有比红糖更甜的味道,它是凉的,让人在瞬间就凉爽下来。但不舒服的是,喝完白糖水后,嘴里会有一种酸味,嘴唇也黏黏的。我喝了三天白糖水,就开始咳嗽起来。母亲给我喝甘草片,那是世上最难吃的带有甜味的药,每次闻到,就有种想吐的感觉,而当它被我喝下,真的会呕吐。
祖母在红糖里加了姜末,砂锅里熬好,然后倒入碗中,将姜末挑去,让我喝下。自此,我再不喝白糖水。即便是腊八的时候,在窗台上冻了一夜的放了糖的冰,我都不去沾一口。我以为,白糖是致我咳嗽的某种毒。而红糖,无疑是医我的良药。
我在伙伴们面前显摆,说祖母的柜子里藏着糖罐。有时趁她睡着,将她挂在衣襟的钥匙偷出来。下午伙伴们来,我会开了竖柜,偷点红糖出来,放到自己和她们嘴里,然后在享受甜味的给予中,偷笑。
许多年后,我的祖母与世长辞,整理她的东西时,家里人将那个藏在柜底的糖罐也搬出来了。我掀开那个熟悉的盖子,雪白的罐体中,未残留一顶点糖沫糖渣。仿佛,我的童年,童年里跟祖母度过的日子,喝过的红糖水,从未有过般,苍白而空旷地摊展在时间面前。
渐渐的,有甜味的食物,开始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夏天,我跟禾苗去地里给她家的兔子拔草。据说兔子喜欢带奶的草,我们就在地里找燕儿衣。许多燕儿衣都开着小黄花,花茎呈灰绿色,上面还有一层毛茸茸的小毛。拔燕儿衣不能用手,得拿铲子挖。如果用手拔,草里的奶会溅出来,沾到手上,很难洗掉不说,还黏黏的不好受。禾苗竟然喜欢用力吸花茎里的奶汁,据她说是很好吃的,并怂恿我也吸着吃。还有一种开紫花的草,禾苗喜欢将花放在嘴里嚼,嚼的时候,极尽陶醉的表情很享受。她总笑话我胆小,没用,像她爹说她的话。我对陌生的事物,打小就有种排斥感。即便做游戏,没有做过的,也从不参与。来自陌生事物的恐惧和无法适应,使我产生深深的自卑感。
就像冬天每家窗台上晒着的胡萝卜干,因为我家没有,便从未敢尝过一口,即便她们给了我,我也装到口袋里,回家放到炕沿边上。不知道那些被放在炕沿边上的萝卜干最后去了哪里。
在乡下,胡萝卜干是孩子们冬天唯一的零食。秋后,村里人扛着镢头,过河对面收过的萝卜地里掀翻,总是能找到不少被遗落的小胡萝卜,有时是一小筐,有时是半口袋。小萝卜在河水里洗的干干净净,回家在锅里煮熟透,然后放到屋外窗台上风干。这时候,满村都是煮胡萝卜的味道,空气中甜丝丝的,这味道,让人想笑。煮胡萝卜也有诀窍,锅里的水,要刚刚烧完,萝卜里的糖稀刚刚出来,那时,将萝卜倒出来,锅里的糖稀用水泡了,小孩争抢着喝。几场风,晾在院里的萝卜干就干透了。干透的胡萝卜是深褐色的,缩成小拇指长短,弯弯曲曲,上面有许多的皱褶,皱褶里全是土和沙。讲究点的人,吃的时候会吹吹上面的土,但一般人就那样放嘴里嚼了。按老人的话说,不干不净,吃上没病。还有说小孩是要吃点土,身体才硬朗的。咬开的萝卜干里面还是橘黄的肉,很有劲道,韧性也大,吃的时候,都用后槽牙咬着,手里用力拉,才能将它撕开咀嚼。
伙伴们会进行吃胡萝卜干比赛,看谁吃的快。女娃总是比不过男娃的。但有一次,一个男娃吃多了胡萝卜干,拉稀拉了好几天,脸都绿了。那时觉得,即便是甜的,好的,也是不宜过多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