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水杯散文

2020-04-26散文

  我怀孕四十多天时突然见红。同学给我做了检查后,俩人商定以密切观察为主,没有采取药物治疗。母亲知道后急匆匆从乡下赶来,又是买吃的,又是送钱。在她眼里亲人生病,必须送钱,数字得奇数,而且尾数带三,意在让病散了。可母亲送了钱后我还是见红。母亲再次心急火燎地奔回老家。第二天,太阳刚照到窗棂上,母亲拎着一只黄色的布袋出现在我家门口,进门后,母亲站在室内东瞧瞧西瞅瞅,似乎很犹豫。我好奇地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袋里有佛经,我必须找一个最干净的地方放一放。母亲眼里最干净的地方并不是指没有尘埃,而要符合她心里形而上的那套干净,远离污秽之地,不受人间烟火熏染。后来,母亲把布袋放在了我书架上。很快,母亲忙碌起来,又是做饭,又是烧菜,说是要请太平菩萨。那时在母亲心里已经住下了数位菩萨,知道遇上什么事该请哪位菩萨。

  母亲年轻时虽然对我们的规矩很多,也不怎么笃信菩萨,似乎家里的祭祀都是奶奶操办的,她最多做做帮手。但进入中年后,母亲慢慢接手过来。过年的祭祀,清明的羹饭,还有七月半烧给野鬼的纸钱,母亲变得操心起来。她还牢牢记住菩萨的生日,什么出家日、成佛日,记得清清楚楚。每位菩萨生日那天,母亲会去寺庙烧香,以表自己虔诚的心。

  很快.母亲烧出了一桌素斋,并训练有素地摆好酒盅、香炉、蜡烛台,又从我珍藏的餐具中拆出十只碗来。母亲焚香、点烛,倒茶、斟酒,一丝不苟。先生站在旁边,随时听从母亲的指挥。母亲说,拜三拜。先生便拜三拜,虽然样子很难说恭恭敬敬,但他配合得很好,至少让母亲觉得满意。母亲让我也拜拜,但可以不跪,说是菩萨大慈大悲,体恤众生。我听了想笑,但最终忍住了,怕母亲不开心。母亲主持祭祀时,我们不得喧哗,也不能表示异议,否则会不灵验。这是母亲的意思,也是她多年操心佛神鬼诸事的规矩。母亲自己也跪拜,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母亲小心翼翼从书架上捧下黄色布袋,取出一叠佛经,放入旧铁锅中焚烧。

  佛经是母亲从寺庙买来,价格比寺庙外的要贵。母亲认为寺庙里的和尚比外面念得专业,而且他们是吃长素。母亲说这话时斩钉截铁,容不得半点遐想。我们县城的市中心有一座千年古寺,原来不过五六亩地,这几年寺庙几次扩建,大兴土木,已经有近二十亩地的规模,而且建起了一座座殿。都说远来的和尚好念经,里面的和尚几乎没有一个是本地的,连方丈都是外来的。他们早课晚课,也佛事法事,闲暇之余还卖佛经。有一次,我去书画院,正与几位老师闲谈之际,忽然传来僧人的诵经声。书画院与寺庙仅一墙壁之隔。听着,听着,我感觉僧人诵经的调怎么像黄梅戏的曲调。书画院的几位老师脸露笑意,但没有让笑散开来。其中有一个老师说,那是安徽来的和尚。

  母亲从香炉里取下三支香,轻轻拨一下佛经,很快,火苗往里面钻,蹿出一片片燃过后的纸灰。母亲蹲在铁锅旁,一边挑佛经,一边说,和尚念的就是不一样,佛经烧起来像一眨一眨的,那是功力,也是功德。母亲像自言自语,又似乎跟我说话,脸上挂着欣喜的表情,似乎很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高兴。母亲像农村其他主妇一样,逢年过节,家里需要祭祀烧经时,要么向一些念佛的老太买,要么家里的老人自己念。母亲一般迫不得已时才向别人买,但她绝不在寺庙旁边的佛经店里买,认为那些佛经的“劲道”不够。但自从自己会念佛后,她不再向别人购买,可能担心质量不可靠吧。

  母亲一切停当后才让先生去上班。先生如遇大赦,忙穿鞋下楼。我以为母亲这下可以完事了,谁知她从黄布袋里掏出一只绣花小鞋,仅一寸半大小。我惊异极了,不知母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母亲握着绣花小鞋,说,这是我们曹娥庙的方丈给我的,是曹娥娘娘穿的一只鞋,借我五天,你把它放在床头,曹娥娘娘会保佑你的。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尤其一想到夜半醒来床头搁着一只红红的绣花小鞋,别说灯光昏黄,就是大白天一看到,心里也觉得阴森森的。母亲为我的态度而失望,难过。母亲说,这可是我求来的,一般人还拿不到呢。母亲在诸佛面前喜欢用求字,似乎只有那个求才能承载她内心的希冀。后来我让一步,母亲也妥协一步,那只绣花鞋放在床头柜里。这总比赫然醒目地搁在床头好多了。

  母亲识字不多,也就念了两年半的小学,现在却会看不少经书。我曾翻看过她的经书,里面注了许多白字,而且是很有水平的白字。如一个“汗”字,她在旁边注上三滴水,她解释说,汗水流下来的样子。如“雨”,她画了一顶伞。一本经书看下去,似乎一部伪甲骨书。

  在老家,像母亲年纪的人纷纷系起了黑色的布栏,手持佛珠开始念佛,懂得敬佛的规矩。她们除了礼佛,还供神事鬼,一年中哪几个日子给鬼烧纸钱,什么时候供神,心里一清二楚。只不过,母亲这帮人与奶奶那帮人间是有差异的。奶奶们认为媳妇们的那套太花叉叉,贡品、纸钱过于繁琐。母亲与婶婶们则嫌老人死板板,只会一句阿弥陀佛。她们之间很少在一起念佛,自己有自己的伴。尽管如此,在有些问题上,她们是达成共识的。比如放生,她们认为大可不必。理由是,世上食物都“作吃”的。

  河面上有一只甲鱼若隐若现,腿一伸,离水面近一些。腿一划,沉下去些。甲鱼一伸一划,牵动着那个专心致志趴在栏杆上的人,他的脖子配合着甲鱼的动作,抻得很长,笔直,身子不动,像一具活雕塑。似乎只有这样,甲鱼才不至于在他眼前逃走。我从他身边走过。可能我走路的声音重了些,他转过头来,脖子还是伸得老长。他快速瞥了我一眼,示意别让我惊跑了水中的甲鱼。

  早几年,这条江成为善女子放生的地方。有的拎几袋,有的挑一担过来,里面杂七杂八,有鲤鱼、螺蛳,也有泥鳅、鲶鱼。我碰到过一个老妇人,她把一袋甲鱼倒进江里,有好几只甲鱼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傻乎乎的样子。老妇人急了,折了一根柳枝,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拿柳枝推甲鱼。我不由站到她旁边,自言自语了一句:“放生啊。”那位老妇人回头,答:“是啊。”又补一句:“我经常来这儿放生的。”我递过去一个“哦”字。这时,有两只甲鱼动了一下,水面上漾起几圈涟漪。老妇人赶紧又念阿弥陀佛。念毕,她告诉我,只要念佛,甲鱼就会醒过来。不一会儿,几只甲鱼全动了起来,很快,一只只往水里沉。老妇人非常满意,对我说:“你看到了吧。”那神情似乎像个导师。她还告诉我,桥上放生不好,鱼会摔死的,这样的放生一点都不虔诚。我笑了笑,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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