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写景散文(2)

2020-09-02散文

  (三)古国的音乐

  去冬多有风雪。风雪的时候,便都坐在广厅里,大家随便谈笑,开话匣子,弹琴,编绒织物等等,只是消磨时间。

  荣是希腊的女孩子,年纪比我小一点,我们常在一处玩。

  她以古国国民自居,拉我作伴,常常和美国的女孩子戏笑口角。

  我不会弹琴,她不会唱,但闷来无事,也就走到琴边胡闹。翻来覆去的只是那几个简单的.熟调子。于是大家都笑道:“趁早停了罢,这是什么音乐?”她傲然的叉手站在琴旁说:“你们懂得什么?这是东西两古国,合奏的古乐,你们哪里配领略!”琴声仍旧不断,歌声愈高,别人的对话,都不相闻。于是大家急了,将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从后面连椅子连我,一齐拉开,屋里已笑成一团!

  最妙的是连“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国调子,一经我们用过,以后无论何时,一听得琴声起,大家都互相点头笑说:“听古国的音乐呵!”

  (四)雨雪时候的星辰

  寒暑表降到冰点下十八度的时候,我们也是在廊下睡觉。每夜最熟识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过只是点点闪烁的光明,而相看惯了,偶然不见,

  也有些想望与无聊。

  连夜雨雪,一点星光都看不见。荷和我拥衾对坐,在廊子的两角,遥遥谈话。

  荷指着说:“你看维纳司(Venus)升起了!”我抬头望时,却是山路转折处的路灯。我怡然一笑,也指着对山的一星灯火说:“那边是周彼得(Jupiter)呢!”

  愈指愈多,松林中射来零乱的风灯,都成了满天星宿。真的,雪花隙里,看不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将繁灯当作繁星,简直是抵得过。

  一念至诚的将假作真,灯光似乎都从地上飘起。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动,不必半夜梦醒时,再去追寻它们的位置。

  于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

  (五)她得了刑罚了

  休息的时间,是万事不许作的。每天午后的这两点钟,乏倦时觉得需要,睡不着的时候,觉得白天强卧在床上,真是无聊。

  我常常偷着带书在床上看,等到看护妇来巡视的时候,就赶紧将书压在枕头底下,闭目装睡。——我无论如何淘气,也不敢大犯规矩,只到看书为止。而璧这个女孩子,往往悄悄的起来,抱膝坐在床上,逗引着别人谈笑。

  这一天她又坐起来,看看无人,便指手画脚的学起医生来。大家正卧着看着她笑,看护妇已远远的来了。她的床正对着甬道,卧下已来不及,只得仍旧皱眉的坐着。

  看护妇走到廊上。我们都默然,不敢言语。她问璧说,“你怎么不躺下?”璧笑说:“我胃不好,不住的打呃,躺下就难受。”看护妇道:“你今天饭吃得怎样?”璧惴惴的忍笑的说:“还好!”看护妇沉吟了一会便走出去。璧回首看着我们,抱头笑说:“你们等着,这一下子我完了!”

  果然看见看护妇端着一杯药进来,杯中泡泡作声。璧只得接过,皱眉四顾。我们都用毡子藏着脸,暗暗的笑得喘不过气来。

  看护妇看着她一口气喝完了,才又慢慢的出去。璧颓然的两手捧着胸口卧了下去,似哭似笑的说:“天呵!好酸!”

  她以后不再胡说了,无病吃药是怎样难堪的事。大家谈起,都快意,拍手笑说:“她得了刑罚了!”

  (六)Eskimo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skimo的徽号,是我所喜爱的,觉得比以前的别的称呼都有趣!

  Es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蛮族。黑发披裘,以雪为屋。过的是冰天雪地的渔猎生涯。我哪能像他们那样的勇敢?

  只因去冬风雪无阻的林中游戏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处。我经过,虽然我们屡次相逢,却没有说话。我只觉得他们往往的停了游走,注视着我,互相耳语。

  以后医生的甥女告诉我,沙穰的孩子传说林中来了一个Eskimo。问他们是怎样说法,他们以黑发披裘为证。医生告诉他们说不是Eskimo,是院中一个养病的人,他们才不再惊说了。

  假如我是真的Es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简单了好些,这是第一件可羡的事。曾看过一本书上说:“近代人五分钟的思想,够原始人或野蛮人想一年的。”人类在生理上,五十万年来没有进步,而劳心劳力的事,一年一年的增加,这是疾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愿终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静听树叶微语。清风从林外吹来,带着松枝的香气。

  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没有行人。我所见所闻,不出青松白雪之外,我就似可满意了!

  出院之期不远,女伴戏对我说:“出去到了车水马龙的波士顿街上,千万不要惊倒,这半年的闭居,足可使你成个痴子!”

  不必说,我已自惊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来……我倒愿做Eskimo呢。黑发披裘,只是外面的事!

  (七)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

  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使我伤心了。

  我抬头张目的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边去的意思!”

  他笑道:“是的,我不愿意你到海边去,太潮湿了,于你新愈的身体没有好处。”

  我们争执了半点钟,至终他说:“那么你去一个礼拜罢!”

  他又笑说:“其实秋后的湖上,也够你玩的了!”

  我爱慰冰,无非也是海的关系。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怜,沙穰的六个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连慰冰都看不见!山也是可爱的,但和海比,的确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尽量处。在山上的时候,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顶,而因着天末是山,天与地的界线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线的齐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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