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写景散文(3)

2020-09-02散文

  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海不过,蓝色灰色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黄色绿色却未免浅显小方一些。固然我们常以黄色为至尊,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皇帝称为“天子”,天比皇帝还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

  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昼长人静的时候,天气又热,凝神望着青山,一片黑郁郁的连绵不动,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没有一刻静止!从天边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边,触着崖石,更欣然的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万朵的银花!

  四围是大海,与四围是乱山,两者相较,是如何滋味,看古诗便可知道。比如说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诗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细细咀嚼,这两句形容乱山,形容得极好,而光景何等臃肿,崎岖,僵冷,读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月出,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没有红白紫黄的野花,没有蓝雀红襟等等美丽的小鸟。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间,便都萎谢,反予人以凋落的凄凉。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红白紫黄这几个颜色。这一片花,却是四时不断的。说到飞鸟,蓝雀红襟自然也可爱,而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的飘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见蓝雀红襟,只使我联忆到“山禽自唤名”,而见海鸥,却使我联忆到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视的能力,这句话天然是真的!你倚阑俯视,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这万顷碧琉璃之下,有什么明珠,什么珊瑚,什么龙女,什么鲛纱。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黄泉以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因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们思想往深里去的趋向。

  简直越说越没有完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以为海比山强得多。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争论真有意思!我对于山和海的品评,小朋友们愈和我辩驳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样世界上才有个不同和变换。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脸,我必不愿见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嗜好,穿衣服的颜色式样都是一般的,则世界成了一个大学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样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无味!再一说,如大家都爱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静了!

  (八)他们说我幸运

  山做了围墙,草场成了庭院,这一带山林是我游戏的地方。早晨朝露还颗颗闪烁的时候,我就出去奔走,鞋袜往往都被露水淋湿了。黄昏睡起,短裙卷袖,微风吹衣,晚霞中我又游云似的在山路上徘徊。

  固然的,如词中所说:“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不是什么好滋味;而“无人管”的情景,有时却真难得。你要以山中踯躅的态度,移在别处,可就不行。在学校中,在城市里,是不容你有行云流水的神意的。只因管你的人太多了!

  我们楼后的儿童院,那天早晨我去参观了。正值院里的小朋友们在上课,有的在默写生字,有的在做算学。大家都有点事牵住精神,而忙中偷闲,还暗地传递小纸条,偷说偷玩,小手小脚,没有安静的时候。这些孩子我都认得,只因他们在上课,我只在后面悄悄的坐着,不敢和他们谈话。

  不见黑板六个月了,这倒不觉得怎样。只是看见教员桌上那个又大又圆的地球仪,满屋里矮小的桌子椅子,字迹很大的卷角的书:倏时将我唤回到十五年前去。而黑板上写着的

  35 21 18 64

  -15 +10 -9 X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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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程式。以及站在黑板前扶头思索,将粉笔在手掌上乱画的小朋友,我看着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窗外日影徐移,虽不是我在上课,而我呆呆的看着壁上的大钟,竟有急盼放学的意思!

  放学了,我正和教员谈话,小朋友们围拢来将我拉开了。保罗笑问我说:“你们那楼里也有功课么?”我说:“没有,我们天天只是玩!”彼得笑叹道:“你真是幸运!”

  他们也是休养着,却每天仍有四点钟的功课。我出游的工夫,只在一定的时间里,才能见着他们。

  唤起我十五年前的事,惭愧“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的背乘数表等等,我已算熬过去,打过这一关来了!而回想半年前,厚而大的笔记本,满屋满架的参考书,教授们流水般的口讲,……如今病好了,这生活还必须去过,又是怃然。

  这生活还必须去过。不但人管,我也自管。“哀莫大于心死”,被人管的时候,传递小纸条偷说偷玩等事,还有工夫做。而自管的时候,这种动机竟绝然没有。十几年的训练,使人绝对的被书本征服了!

  小朋友,“幸运”这两字又岂易言?

  (九)机器与人类幸福

  小朋友一定知道机器的用处和好处,就是省人力,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很重大的工作。

  在山中闲居,没有看见别的机器的机会,而山右附近的农园中的机器,已足使我赞叹。

  他们用机器耕地,用机器撒种,以至于刈割等等,都是机器一手经理。那天我特地走到山前去,望见农人坐在汽机上,开足机力,在田地上突突爬走。很坚实的地土,汽机过处,都水浪似的,分开两边,不到半点钟工夫,很宽阔一片地,都已耕松了。

  农人从衣袋里掏出表来一看,便缓缓的捩转汽机,回到园里去。我也自转身。不知为何,竟然微笑。农人运用大机器,而小机器的表,又指挥了农人。我觉得很滑稽!

  我小的时候,家园墙外,一望都是麦地。耕种收割的事,是最熟见不过的了。农夫农妇,汗流浃背的蹲在田里,一锄一锄的掘,一镰刀一镰刀的割。我在旁边看着,往往替他们吃力,又觉得迟缓的可怜!

  两下里比起来,我确信机器是增进人类幸福的工具。但昨天我对于此事又有点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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