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三、梁实秋的散文
“散文”的对待的名词,严格的讲,应该是“韵文”,而不是“诗”。“诗”时常可以用各种的媒介物表现出来,各种艺术里都可以含着诗,所以有人说过,“图画就是无音的诗”,“建筑就是冻凝的诗”。在图画建筑里面都有诗的位置,在同样以文字为媒介的散文里更不消说了。柏拉图的对话,是散文,但是有的地方也就是诗;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散文,但是整篇的也就是一首诗。同时号称为诗的,也许里面的材料仍是散文。所以诗和散文在形式上划不出一个分明的界线,倒是散文和韵文可以成为两个适当的区别。这个区别的所在,便是形式上的不同:散文没有准定的节奏,而韵文有规则的音律。
散文对于我们人生的关系,比较韵文为更密切。至少我们要承认,我们天天所说的话都是散文。不过会说话的人不能就成为一个散文家。散文也有散文的艺术。
一切的散文都是一种翻译。把我们的脑子里的思想情绪想像译成语言文字。古人说,言为心声,其实文也是心声。头脑笨的人,说出话来是蠢,写成散文也是拙劣;富于感情的人,说话固然沉挚,写成散文必定情致缠绵,思路清晰的人,说话自然有条不紊,写成散文更能澄清澈底。由此可以类推。散文是没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来便把作者的整个的性格纤毫毕现的表示出来。在韵文里,格式是有一定的,韵法也是有准则的,无论你有没有什么高深的诗意,只消按照规律填凑起来,平平仄仄一东二冬的敷衍上去,看的时候行列整齐,读的时候声调铿锵,至少在外表上比较容易遮丑。散文便不然,有一个人便有一种散文。喀赖尔(Calyle)翻译莱辛的作品的时候说:“每人有他自己的文调,就如同他自己的鼻子一般。”伯风〔伯风〕现在通译布封。(Buffon)说:“文调就是那个人。”
文调的美纯粹是作者的性格的流露,所以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妙处:或如奔涛澎湃,能令人惊心动魄;或是委婉流利,有飘逸之致;或是简练雅洁,如斩钉断铁……总之,散文的妙处真可说是气象万千,变化无穷。我们读者只有赞叹的份儿,竟说不出其奥妙之所以然。批评家哈立孙(FredrickHarrison)说:“试读服尔德〔服尔德(1694—1778)〕现在通译伏尔泰,法国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狄孚〔狄孚(约1660—1731)〕现在通译笛福。,绥夫特,高尔斯密,你便可以明白,文字可以做到这样奥妙绝伦的地步,而你并不一定能找出动人的妙处究竟是哪一种特质。你若是要检出这一个辞句好,那一个辞句妙,这个或那个字的音乐好听,使你觉得是雄辩的,抒情的,图画的,那么美妙便立刻就消失了。……”譬如说《左传》的文字好,好在哪里?司马迁的文笔妙,妙在哪里?这真是很难解说的。
凡是艺术都是人为的。散文的文调虽是作者内心的流露,其美妙虽是不可捉摸,而散文的艺术仍是作家所不可少的。散文的艺术便是作者的自觉的选择。弗老贝尔〔弗老贝尔〕现在通译福楼拜(Flaubert)是散文的大家,他选择字句的时候是何等的用心!他认定只有一个名词能够代表他心中的一件事物,只有一个形容词能够描写他心中的'一种特色,只有一个动词能表示他心中的一个动作。在万千的辞字之中他要去寻求那一个──只有那一个──合适的字,绝无一字的敷衍将就。他的一篇文字是经过这样的苦痛的步骤写成的,所以才能有纯洁无疵的功效。平常人的语言文字只求其能达,艺术的散文要求其能真实,──对于作者心中的意念真实。弗老贝尔特别致力于字句的推敲,也不过是要把自己的意念确切的表示出来罢了。至于字的声音,句的长短,实在都是艺术上所不可忽略的问题。譬如仄声的字容易表示悲苦的情绪,响亮的声音容易显出欢乐的神情,长的句子表示温和弛缓,短的句子代表强硬急迫的态度,在修辞学的范围以内,有许多的地方都是散文的艺术家所应当注意的。
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过是“简单”二字而已。简单就是经过选择删芟以后的完美的状态。普通一般的散文,在艺术上的毛病,大概全是与这个简单的理想相反的现象。散文的毛病最常犯的无过于下面几种:(一)太多枝节,(二)太繁冗,(三)太生硬,(四)太粗陋。枝节多了,文章的线索便不清楚,读者要很用力的追寻文章的旨趣,结果是得不到一个单纯的印象。太繁冗,则读者易于生厌,并且在琐碎处致力太过,主要的意思反倒不能直诉于读者。太生硬,则无趣味,不能引人入胜。太粗陋则令人易生反感,令人不愿卒读。并且也失掉纯洁的精神。散文的艺术中之最根本的原则,就是“割爱”。一句有趣的俏皮话,若与题旨无关,只得割爱;一段题外的枝节,与全文不生密切关系,也只得割爱;一个美丽的典故,一个漂亮的字眼,凡是与原意不甚洽合者,都要割爱。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写出多少旁征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多少典丽的辞句,而在能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净净直接了当的表现出来。散文的美,美在适当。不肯割爱的人,在文章的大体上是要失败的。
散文的文调应该是活泼的,而不是堆砌的──应该是像一泓流水那样的活泼流动。要免除堆砌的毛病,相当的自然是必须要保持的。用字用典要求其美,但是要忌其僻。文字要装潢,而这种装潢要成为有生机的整体之一部,不要成为从外面粘上去的附属品。散文若能保持相当的自然,同时也必能显示作者个人的心情。散文要写得亲切,即是要写得自然。希腊的批评家戴奥尼索斯批评柏拉图的文调说:
当他用浅显简单的辞句的时候,他的文调是很令人欢喜的。因为他的文调可以处处看出是光明透亮,好像是最晶莹的泉水一般,并且特别的确切深妙。他只用平常的字,务求明白,不喜欢勉强粉饰的装点。他的古典的文字带着一种古老的斑烂,古香古色充满字里行间,显着一种欢畅的神情,美而有力;好像一阵和风从芬芳的草茵上吹嘘过来一般……
简单的散文可以美得到这个地步。戴奥尼索斯称赞伯拉图的话,其实就是他的散文学说,他是标榜“亚典主义”反对“亚细亚主义”的。亚典主义的散文,就是简单的散文。
散文绝不仅是历史哲学及一般学识上的工具。在英国文学里,“感情的散文”(ImpassionelProse)虽然是很晚产生的一个类型,而在希腊时代我们该记得那个“高超的郎占诺斯”(TheSublimeLonginus)。这一位古远的批评家说过,散文的功效不仅是诉于理性,对于读者也是要以情移。感情的渗入,与文调的雅洁,据他说,便是文学的高超性的来由。不过感情的渗入,一方面固然可以救散文生硬冷酷之弊,在另一方面也足以启出恣肆粗陋的缺点。怎样才能得到文学的高超性,这完全要看在文调上有没有艺术的纪律。先有高超的思想,然后再配上高超的文调,才是完美。有上帝开天辟地的创造,又有《圣经》那样庄严简练的文字。所以我们才有空前绝后的《圣经》文学。高超的文调,一方面是挟着感情的魔力,另一方面是要避免种种的卑陋的语气和粗俗的辞句。近来写散文的人,不知是过分的要求自然,抑是过分的忽略艺术,常常的沦于粗陋之一途,无论写的是什么样的题目,类皆出之以嘻笑怒骂,引车卖浆之流的语气和村妇骂街的口吻,都成为散文的正则。像这样恣肆的文字,里面有的是感情,但是文调,没有! 篇四、梁实秋的散文
最令人怵目惊心的一件事,是看着钟表上的秒针一下一下的移动,每移动一下就是表示我们的寿命已经缩短了一部分。再看看墙上挂着的可以一张张撕下的日历,每天撕下一张就是表示我们的寿命又缩短了一天。因为时间即生命。没有人不爱惜他的生命,但很少人珍视他的时间。如果想在有生之年做一点什么事,学一点什么学问,充实自己,帮助别人,使生命成为有意义,不虚此生,那么就不可浪费光阴。
这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很少人真能积极不懈的善于利用他的时间。
我自己就是浪费了很多时间的一个人。我不打麻将,我不经常的听戏看电影,几年中难得一次,我不长时间看电视,通常只看半个小时,我也不串门子闲聊天。有人问我:“那么你大部分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呢?”我痛自反省,我发现,除了职务上的必须及人情上所不能免的活动之外,我的时间大部分都浪费了。我应该集中精力,读我所未读过的书,我应该利用所有时间,写我所要写的东西,但是我没能这样做。我的好多的时间都糊里糊涂的混过去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例如我翻译莎士比亚,本来计划于课余之暇每年翻译两部,二十年即可完成,但是我用了三十年,主要的原因是懒。翻译之所以完成,主要的是因为活得相当长久,十分惊险。翻译完成之后,虽然仍有工作计划,但体力渐衰,有力不从心之感。假使年轻的时候鞭策自己,如今当有较好或较多的表现。然而悔之晚矣。
再例如,作为一个中国人,经书不可不读。我年过三十才知道读书自修的重要。我披阅,我圈点,但是恒心不足,时作时辍。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我如今年过八十,还没有接触过易经,说来惭愧。史书也很重要。我出国留学的时候,我父亲买了一套同文石印的前四史,塞满了我的行箧的一半空间,我在外国混了几年之后又把前四史原封带回来了。直到四十年后才鼓起勇气读了“通鉴”一遍。现在我要读的书太多,深感时间有限。
无论做什么事,健康的身体是基本条件。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有所谓“强迫运动”,我踢破过几双球鞋,打断过几只球拍。因此侥幸维持下来最低限度的体力。老来打过几年太极拳,目前则以散步活动筋骨而已。寄语年轻朋友,千万要持之以恒的从事运动,这不是嬉戏,不是浪费时间。健康的身体是作人做事的真正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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