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与内蒙古接壤,草原、牛羊、牧人的歌声,对我来讲,都是邻家的风景,并不陌生。
三年前,为了搜集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素材,我来到了内蒙古。从海拉尔,经达赉湖,至边境的满洲里后往回转,横穿呼伦贝尔大草原,到根河。那是八月,草色已不鲜一润了,但广阔的草原和草原上的牛羊,还是让人无比陶醉。天空离大地很近的样子,所以飘拂着的白云,总使我疑心它们要掉下来。中途歇脚的时候,我在牧民的毡房里喝一奶一茶,吃手抓羊肉,听他们谈笑,心底渐渐泛起依恋之情,真想把客栈当作自己的家,长住下来。然而,我于草原,不过是个匆匆过客。
我在写作疲惫时,喜欢回忆走过的大自然。呼伦贝尔草原上的风景,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悄悄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它们初始时是雾气,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们生长起来了,由轻雾转为浓云,终于,有一天,我想象的世界电闪雷鸣的,我看见了草原,听到了牧歌,一个骑马的蒙古人出现了,中秋节的月亮出来了。就这样,几年前的记忆被唤醒,草原从我的笔端流淌出来了。
如果问我最一爱一《草原》中的哪个人?我会说:阿荣吉的老婆子!我喜欢这个恋酒的、隐忍的、放牧着羊群的、年年夏天去阿尔泰家牧场唱歌的女人。人生的苦难有多少种,一爱一情大概就有多少种。在我眼里,她和阿尔泰之间,是发生了伟大的一爱一情的。这种失意的、辛酸的一爱一情,内里洋溢的却是质朴、温暖的气息,我喜欢这气息。常有批评家善意地提醒我,对温暖的表达要节制,可在我眼里,对“恶”和“残忍”的表达要节制,而对温暖,是不需要节制的。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讲,温暖代表着宗教的一精一神。有很多人误解了“温暖”,以为它的背后,是简单的“诗情画意”,其实不然。真正的温暖,是从苍凉和苦难中生成的!能在浮华的人世间,拾取这一脉温暖,让我觉得生命还是灿烂的。
一百四十多年前,达尔文看到一株来自热带雨林的兰花,发现它的花一蜜藏在花一茎一下十二寸的地方,于是预言将有一只有着同等舌头长度的巨蛾,生长在热带雨林。当时很多生物学家认为他这是“疯狂的想法”。可是一百多年后,在热带雨林,野外考察的科学家发现了巨蛾!通过电视,我看到了摄像机拍到的那个动人的瞬间:一株兰花,在热带雨林的夜晚安闲地开放着,忽然,一只巨蛾,飘飘洒洒地朝兰花飞来。它落到兰花上,将那柔软的、长长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蓄进花一蕊,随着那针似的舌头渐渐地探到花一蕊深处,我的心狂跳着,因为我知道,巨蛾就要一吮一到花一蜜了!
那锁在深处的蜜,只为一种生灵而生。这样的花一蜜,带着股拒世的傲气,让人感动。其实只要是花一蜜,不管它藏得多么深,总会有与之相配的生灵发现它。从这个角度来说,任何的写作者,都是幸福的。因为这世上,真正的“酿造”,是不会被埋没和尘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