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年的冬天笃定又是一个暖冬。偶尔一场细雪润润京城,接着就是一周接着一周的朗朗晴空,蓝天如洗,万里无云,太阳似乎就挂在楼角,暖洋洋的。
元旦假日,我和妻去母亲家。母亲披着明丽的阳光坐在阳台的圈椅里,手里习惯性地拿着一些报纸翻过来又翻过去。09年,母亲的左腿膝盖摔了,面对八十高龄的老人,医生采取了保守治疗。将近一年吧,母亲终于扔掉拐杖,又可以下楼散步了。这一年,母亲加订了更多种类的报刊。读报,成了母亲一天的乐事。有时,老花镜搁在茶几上,报纸却仍然拿在手里翻着。妻坐在母亲身边,和母亲聊着报纸上的天南海北。我照例坐在远处看着母亲阳光里的剪影。金黄的光芒穿过母亲干枯银白的头发便无力地落下,落到母亲脸上的皱纹里,安静地蜷缩在那儿。不禁,我的心弦颤了一下。
母亲端起杯子缓缓地喝了几口白开水,目光转向我。我赶紧捧着暖壶过去续满水,然后又回到远远的座位上。我知道,母亲要开始絮叨了。果不其然,母亲从和谐号颠覆的惨痛就能够联系到我现在的工作,忒严肃地注视着我叮嘱:“你从事高科技工作,可来不得半点虚假哦。”我依旧像儿时做了错事儿那样回答:“嗯,我知道啦。妈妈。”“唉,小悦悦多好的一个孩子呀,就这样……”母亲长吁短叹,用手戳着我说:“你开车可不兴欺负行人,知道吗!”我赶紧回答:“请妈妈放心,我开车跟黄花鱼似的,溜边。”母亲瞪我一眼,很郑重地对我嗤之以鼻。《报刊文摘》从母亲的膝上滑到地上,一旁抿嘴窃笑的妻捡起报纸又盖在母亲的膝上。
“奶奶,我们来啦!”女儿还没进门,脆生生的呼喊就叫得母亲心花怒放,蜷缩在眼角皱纹里的阳光全都齐刷刷地蹦了出来,在母亲的脸上跳着舞着。倏地,母亲掀掉盖在腿上的报纸,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张开双臂。分不清是女儿扎进奶奶的怀里,还是老人扎进我女儿的怀里。母亲仰着头端详孙女粉扑扑的脸。“嗳哟哟哟,瘦啦,啧啧,我的宝贝儿大孙女累瘦了。”母亲喃喃叨叨着。女儿拿起一颗和田大红枣让她奶奶咬了一口,自己又咬一口。祖孙俩的脸贴在一起堆满甜蜜,黑亮的长发缠着干涩的白发,嘻嘻逗笑。左边女儿,右边母亲,中间是冬日的暖阳。女婿拿起手机抓拍幸福时刻。母亲举起褶皱层叠骨节凸显的缀着老年斑的手在孙女的脸蛋上轻轻地抚摸,眼眶里盈满湿润,透射出慈爱的微茫。我才发现母亲的几个指尖裹着创可贴,一定是手指皲裂的更厉害了。阳光在创可贴上收住了脚步,宛如快要熬干的油池里的灯芯爆出的灯花。我心被烫了一下,骤然拧紧。
人生就是代代相传的重复。人,自呱呱坠地来到人世间伊始,从来不知道下个阶段的人生将是什么滋味。儿时不懂父母的叮嘱,常常因为贪玩而丢失课堂上的知识;长大后踌躇满志远走四方摆脱了唠叨,为理想不分昼夜地忙碌,体会不出父母望着我们背影的牵肠挂肚;已经为人父母了,方知老一辈人含辛茹苦的关爱,却在舔犊之情中又忽略了常回家看看。今年,女儿出嫁了,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走来走去,电话追着上一个电话问女儿何时回家吃顿饭。现而今,自己的鬓角也染上风霜的苍白,才突然感觉到时光老矣,岁月无情。母亲的内心呢?
女儿和女婿准备休婚假。小两口围在老人身边发号施令,邀请全家春节一块儿去马尔代夫静静地看海。妻也动员着母亲,母亲答应着,却又埋怨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了。我的女儿开始撒娇,我的母亲笑开了怀,赶紧又说:“你们去吧,给我传回视频就行了,就算老太太也去了嘛。”我从母亲浑浊的目光里分明看到亲情的开心和失落的怅然。莫名的心酸再次泛起,我强作灿然一笑,抽了一张纸巾起身去了书房。
伫立在书柜前,看着父亲生前留下的一柜子一柜子的书,我知道里边是没有教科书的。随手抽出一本书,信手翻开一页,看到父亲遒劲有力的眉批,里边有着父亲对我观点的批评与商榷。这是我和父亲的笔谈。记得我开始生硬地啃父亲的藏书,是因为父亲的那一拳。
荒唐的年代,我家对门的阿姨突然一夜就成了走资派,被造反派剃了阴阳头。在门口撞到,我无知无畏地冲着阿姨身旁啐了一口唾沫,恰好被准备出门的父亲看到。还没等我开口批判,父亲拎起我的脖领进屋就是狠狠一拳。嗯,就是这狠狠的一拳把我打倒在床上。我惊恐地望着狂怒的父亲不知所措。阿姨跑进我家,挡在我面前对父亲说:“不要打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再不懂事也要知道尊重他人,更何况是长辈呐!”父亲咆哮着缓缓放下举起的拳头给阿姨深深鞠了一躬。悲凉长叹:“子不教,父之过呀。”父亲悲哀与愤怒交织的目光鞭挞着我的心灵,阿姨淡定如水的目光又包容着我的无知与妄为,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力量震撼了我的灵魂。就从父亲这一拳开始,我从混沌世界被拉了出来,企图在书中开辟人生的道路。没过几天,父亲和母亲都受到冲击,被打到了。父亲坦然,母亲崩溃了。白天,我守护在母亲身边一边读着父亲指定的书,一边在空白处留下观点。夜里,父亲守护在母亲身边,一边精心伺候耐心开导母亲,一边在我的读书笔记后面留下一抹阳光。
上个世纪末,母亲终于走出荒唐年代的阴影。然而,离休后仍在工作的父亲却被组织善意的谎言骗回北京,直接住进了医院。母亲陷入深深的忧虑。我辞去优越的外企工作,替母亲日夜守候在父亲的病榻前,希望能将父亲从死神的手里拉回来。那天,父亲从昏迷中醒来,苍白的脸颊洇出红晕,看着我们兄妹三人微笑着说:“我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了,批准我回来跟你们说几句家常话。你们的妈妈革命一生,辛苦一生,严厉一生,更爱了你们一生。你们要照顾好她。”这一刻,长久纠结在心的母亲那严厉抑或偏颇的家教全都释然了。
书柜里摆着父亲的照片。在父亲刚毅不失温和的目光中,母亲终于从噩梦中走了出来,走进人群,走进祖国的山河中。我们去母亲家,耳边就响起快乐的唠叨。不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总是提议全家去外边聚餐,说是不要累着孩子们。但是,无论在多有档次的饭店,每上一道菜,母亲总会眉飞色舞地说要是自己做这道菜,一定会如此这般。我知道,母亲是在遗憾没有体力亲自下厨再给孩子们做几个家常菜了。
从客厅传来母亲的提议,借口给她的宝贝孙女和孙女婿增加营养,说是去东来顺吃火锅。“大家都听我的。”我高声插话,走出书房倡议:“今天我们就在家里吃饭。妈妈,你在一边指导,把莲藕排骨汤的绝技传授给你的宝贝孙女。我、二弟和三妹各出几个菜。怎么样?”大家看着母亲,母亲看着我,良久才蹦出一个字:好!我看到母亲的眼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喜悦。
开饭了,母亲先要喝她孙女煲的莲藕排骨汤,边喝边连连好,好喝,真好喝!抬头宛若婴儿咧嘴嘿嘿一笑,汤水顺着嘴角流出。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和妻专门去农贸批发市场买回十斤云南核桃,每天晚上坐在电视机前砸核桃。小年这天,主持人正侃侃而谈灶王爷的故事。我赶紧跑到煤气灶前给灶王爷三鞠躬,拜托灶王爷到了天堂告诉我的父亲,我正在为母亲砸核桃呢。母亲政治过硬,身体也过硬。我和弟弟妹妹今年春节都不远行,陪在母亲身边过春节。
梦里,我看到了父亲的微笑。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