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土当年散文

2018-11-25散文

  有许多人事,你不用努力就能够记住,也有些东西,无论你怎么回忆,还是想不起来。一个人到这有时苍白却又如此丰富的世界上走了一遭,什么都不放弃,什么都不丢弃,是不可能的事。

  我却总想努力地,在纸上,挽留一点儿存放在记忆深处的、正在褪色的、那些平淡无奇的岁月。

  我的思绪,往往并不自觉且有点儿趔趄地,陷在回忆的沼泽里。

  从我时常地沉迷于回忆来看,我已经老了,从我不曾考虑过我自己的老年时光和死来说,我又没有老。这么说,我已不可逆转地进入了中年。无论我是否承认这样的现实,我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这是事实。人一旦过了四十岁这道心理上的“坎儿”,日子就跟人们所常说的那样,如白驹过隙,倏忽不再。不经意间,我的身高不算太低,儿子却长得比我还高出一截了,——我还能死乞白赖的,把自己当作一个青年人,这像话吗?

  一个人,有了可以回忆的经历,有了可以回味的往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就常常独自一个人,回头去看。

  冬天,放学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要拿一把长柄的小锄头,有时候是一把木头做的“粪钩子”,一手提着拾粪的粪篼,背上背篼,到山野里拾粪去。粪篼是一种用竹篾编制而成的有提手的器具,类似于撮箕。在我故乡,被叫成撮箕的,另有一个专门的器具。我拾满了一粪篼,就把粪倒进背篼里背着;拾满一背篼,就可以回家吃晚饭了。这时候,天,往往快黑了,黑尽了。

  小时候,我不觉得粪是臭的。在乡下人眼里,粪实实在在,是一个好东西。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我奶奶辈的老太太,在村里,不论辈分,凡是小孩子,都叫她“大婆”。这个人给我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她一年四季都穿一件青布长衫,而且,在我们村,像她这样穿的人,只有她一个。因而在我的记忆中,她的面容,反倒模糊了。大婆很少走出村子。但她似乎一直不停地,在村子里走动着。我常常看见她把长衫的下摆撩起来,在里面,兜着什么东西。但是,无论谁去查看,那长衫的下摆里兜着的,十有八九,是粪。大婆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粪,都要小心地,先把它弄回家去,再做她原本要去做的事情。

  我长大以后,生活有了较大的改变,至少可以填饱肚子了。也是到了这时候,我才对粪有了臭的感觉,臭的想法。

  如此说来,人的确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小时候的我,跟我的父老乡亲一样,理所当然地,认为粪是很好的东西,只有它能够使庄稼长得更结实,更壮实,从而,它能够让我们饥饿的肠胃,撑得更饱一些。那时候还没有化肥,种庄稼的人不爱惜粪,怎么行呢?

  我们拾粪,拾的是牛粪、骡马粪或驴粪。猪粪当然也想拾,但通常情况下,猪都关在圈里,或仅只在村子里偶尔散散步,村外是没有猪粪可拾的。我们对牛粪的昵称是“牛屎饼儿”: 牛刚拉的粪,都比较稀软,我们找到它时,它已由于自身的重量,成了饼状,极像故乡一种常见的食物“锅塌子馍”,所以才有如此奇怪的叫法。我们把骡马和驴的粪便分不清,它们看上去似乎都是一样的,所以把它们统称为“马粪蛋蛋儿”。牛粪比马粪的肥效要更好些,大约是,牛吃草的时候要经过反刍,把草料咀嚼得更细的缘故。

  我们不拾羊粪。羊粪虽然肥力足,热性大,但“羊粪颗颗儿”太小了,用粪钩子怎么扒拉,也弄不到粪篼里来,不得不放弃。狗粪到处都有,但我们从不拾狗粪回来做肥料。家乡有一句俗语,说是:“离了狗粪还种不了田了!”意思其实是,缺少任何人或任何东西,这个地球照样能转,人们照样还要生活。此俗语,语含轻蔑。尤其对某些自以为是的人来说是这样。也因了这句俗语,故乡的人们,都对狗粪不齿。现在想起来,关狗粪什么事呢?因为一句俗语而让狗粪蒙冤,恰恰暴露了家乡人似嫌愚昧的可爱与倔强。

  冬天,除了种在河坝(沿河一带)水浇地里的冬小麦,其它高半山的旱土地,一律闲置着,它们也在休养生息。生产队的饲养员显得轻松了许多。他们把牲畜赶到荒坡上就不用再看管它们了。它们会自己把自己吃得饱饱的,然后卧在山坡上,等饲养员天黑了,再来把它们赶回圈里去。我这么说的,是安分守己的牛。骡、马、驴可不像牛那么老实。它们要么吃饱了,自己一溜烟跑回村来,要么还没有吃饱,就打起了河坝地里的麦苗的主意。饲养员一不小心,它们就溜下山来,偷嘴,为了在冬天吃一口鲜嫩的麦苗。这往往是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才会发生的事。饲养员只要略微留意一下,就可以了。

  无论早已开溜的还是不曾开溜的,牲畜们把粪便,都留在了山坡上。拾粪,就是在它们吃过草的地方,把留在野地里的粪便弄回家来。

  坡是荒坡。长着些稀稀拉拉的矮小的灌木和野草。它们,有的我能叫得出名字,有的,我连名字也叫不出,还有的,在乡亲们和我眼里,无用得连拥有一个名字的权利也没有。到了冬天,草木无一例外,全都落光了叶子,干巴巴地站着;或枯萎了,再也站不起来,匍匐在大地上。除了用自己的躯体喂养着的食草动物,除了这些生产队的牲畜们,谁会在意它们的旺盛与衰落、谁会关心它们的生死存亡呢?它们世时代代,早已习惯了自生自灭。但它们,又何尝不曾献出自己,用自己的卑微,装点这瘠薄而又可爱的土地?

  有时候,人跟它们,其实是一样的。

  我当然无暇顾及这些草木。我的眼里只有粪。

  马粪晒干了,一不小心就散开了,牛粪却往往给冻得硬邦邦地,挖都挖不下来。只要是粪,只要给我发现,它就是我的,无论使多大的力气,动多少脑筋,不把它弄进我的粪篼里,我誓不罢休。在荒野里,我的脚步在缓慢地移动,我的眼睛在四下里搜寻。偶尔,我会被草丛里窜出的狐狸、野兔野鸡和山雀吓着,我并不怕它们;偶尔,我也能够邂逅狼。我虽然怕狼,但狼并不像大人们所讲述的那么凶残,它似乎更怕人,即使我很小,但再怎么勉强,我也是个人,不是吗?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野物也不曾遭遇,却总是把背篼弄不满。只好继续遍地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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