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谁堪伯仲间散文(2)

2018-11-29散文

  白帝城托孤,在风云变幻的三国历史上算不得什么重大事件,然而在先生人生历程中却无异于一个崭新的起点。前一段君臣相洽鱼水合畅,共谋鼎足大事,而白帝城之后,则只是先生独力擎天孤帆济海以完成先帝遗志。天已倾东南,纵女娲重生,亦无处炼五色石;沧海已横流,纵英雄盖世,也难以挽狂澜于即倒。然而先生还是毅然担起了补天济海重任,虽举步维艰,亦一往无前。济世之志,托孤之情,成全了一个独步万代的诸葛孔明。历史无情,以成败论英雄,苍生有心,唯忠奸定圣贤。

  南阳之交,白帝之盟,知遇之恩,知已之情,为乱纷纷群雄争霸、血淋淋各逞金戈的后汉三国树立起一面极悲壮而且极绚烂的情感之帜、道义之旗。在个人野心似洪水猛兽吞咽着天下苍生、吞咽着人间脉脉温情的时代,儒家提倡的种种道德观念已经完全为篡位夺权祸起阋墙所击溃,然而先生独守着一份情感上的忠贞、心灵上的赤诚,手握蜀汉军政大权,只需稍有异心,一拂袖,历史就会呈现出另一番景象。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不是不能,而是不肯不愿。纵使后主刘禅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而他还是竭尽心血用自己的生命维系着蜀汉兴衰。这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愚忠,他要忠于的是一份肝胆相照的知已之情,忠于的是自已步出隆中的信念和誓言。

  三国是个盛产英雄、锻造智者的时代,然而,众多英雄豪杰,俱随岁月流逝,只成为我们翻阅那段故事时突然蹦入眼帘的名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虽然虚无了此,但是也能透出历史的沧桑与无情。然而,生先历千百年大浪淘沙依然神足气完地活在我们民族的记忆中,只要是一个细节、一个片断,我们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想到他。羽扇纶巾,何其脆弱,然而,历史长河可以淹没巍巍宫城,却独洗不掉羽扇纶巾呈现出来的潇洒与智慧。舌战群儒、布排八阵图,并非惊天动地的盛事,然而,岁月风尘可以覆盖那么多煌煌丰功伟业,却独掩不住舌战群儒的袅袅余音、八阵图内的猎猎杀气。

  蜀中武候祠香火胜于先帝庙,陈毅元帅游此有感而发:“武侯祠胜于先帝庙,何哉”。

  这一不需搅尽脑汁思考答案的问题令人扼腕叹息。

  4

  五丈原收留了一个圣洁而傲岸的灵魂。五丈原的秋风漫起时,整个民族的心弦为之颤抖出一片千秋悲歌;五丈原的秋雨泼溅时,整部历史的字里行间都氤氲着晶澈的泪光。唐人温庭筠经过五丈原时,原上猎猎风烟打落了他一身的纤弱,原上耿耿草木唤回他迷失很久的男儿豪情,于是留下很苍凉悲壮的一首七律,其诗曰: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下国卧龙空寐主,中原得鹿不由人……

  幼时听三国故事,曾经问讲故事的老人:“五丈原在哪里?离我们远不远?”老人们说:“五丈原离我们并不远,五丈原就在我们心里。”的确,五丈原就是我们民族心灵上一道疮痕,一曲挽歌,一份向往。

  在五丈原上的森森草树间发一啸就会有满天英雄气直贯云霄,就会有一原秋风送来浓烈的金戈之声。五丈原葬送了刘汉帝国最后的希望,却成全了先生的完美人生。葬送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帝国,并不值得我们过多的叹息,而先生的人生却让我们经千年岁月风尘依然感受到对心灵的震撼。

  既便是不茍言笑心如止水的史官在寂寂秋夜写到巨星殒落五丈原这一章节,也会按住笔锋,用袍袖拭去满面老泪。

  功高盖世留下史册上不朽英名,固然可以让世人喝彩,然而真正能够在世人心中形成恒久的震撼的只是牵系天下苍生的丹心律动的节拍,忠贞坚韧的人格闪烁的豪光。

  五丈原何幸如斯,先生生前运筹帷幄的身影、排兵布阵的号令积攒成它不醒的回忆,先生魂赴九天时大袖抖落的秋风秋雨使它成为世人心中一方圣地。斯人长逝,而此原永存。五丈原是有灵魂的,那精魂就是先生,先生是不死的,那沐风沐雨看惯夕阳的五丈原就是先生的一种永恒的存在。

  现在,让我们逆历史之流,走上当年的五丈原。如虎连营雄踞原上,进退有序,变化无穷,蜀中儿郞持戈远眺北方,沙场秋风大作,旌旗飘扬如鹰,营帐布排如云。先生手摇大扇,伫立原上,白须飘飘,昔日翩翩美少年已为倥偬生涯累得老态龙钟,只是那双眸光依旧锋锐,执着地北望中原。

  原上风云变幻,先生静若岱岳。胸中自有十万甲兵,袖内唯有浩浩乾坤。然而先生明显察觉自己身心已至崩溃边缘,雄心犹在,他怎么能以一已之身的存在而抛弃一统山河的宏图?他回望蜀地,目光显得那般柔和和慈祥,有一声叹息从他唇隙滑落。他可以听得见苍天为这一声叹息而悲伤,大地为这一声叹息而惊悸。秋风又一次撩起先生如霜长须。是夜,星辰黯淡,蓦地一颗巨星自西北而降,五丈原上便升起一缕精魂。

  不久,先生苦心经营的蜀汉在那最后一声叹息中被历史的烽烟吞没了。先生长眠蜀地,只能在地下无可奈何地把大扇摇起,目送后主君臣仓惶远赴他乡。

  历史就这么冷静得近于冷酷地推演着,在历史的眼里,只有胜负。历史是无数个胜负衔接的铁链,锁着岁月徐徐驰进。

  先生输掉的是生命,是一手支撑起来的蜀汉江山,是一个不能为人所左右的历史,而他赢得是精神的不朽、风范的永存,是一个民族最真挚的礼赞和悲伤,是难以计数的绵绵岁月。

  伟人的概念永远不是成功所能支撑起来的,伟人的真正内涵其实是一个民族久远的回忆。赢得江山,赢得君临天下,未必是伟人;赢得民心,赢得福泽久远,才是伟人。

  称先生是英雄,显然份量太轻,称先生为伟人,才足以称量出先生生命与精神的重量。

  5

  先生因其贤而名动古今,因其能而功盖三分。

  话本小说中的先生当然是善良的作者寄托理想的一个近于神化的标本,借东风,空城计,死后不还能吓退老对手司马懿,这些光怪陆离、精彩纷呈的情节为先生披上一件摄人魂魄的飘飘衣衫,使得老百姓宁肯相信话本,绝不信任史书,宁肯追随在笔下生风、舌灿莲花的罗贯中身后,也绝不买史笔如铁、精心考究的陈寿的帐。当然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民族文化心态,人们极力维护和完善着自己民族的杰出人物,当然不能只简单地名为无知和浅薄。一个没有自己精神导向和道德标本的民族是很难在跋涉中保持顽强和坚定的脚步的,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历几千年风雨经数十个世纪的沉浮依然如此伟岸,其原因无外于此。  历史应该秉笔直书,但我们不能仅仅因为拘泥真实而放弃对民族精神的自我塑造与完善,我们应该有一个在煌煌正史上鞠躬尽瘁、呕心国事的诸葛,也应该有一个在灿烂文化上神机妙算、指挥倜傥的孔明。

  现在,每想起先生,就会在头脑中出现一幅很久远又很真切的画卷。长天与浓云同归苍茫,一座雄关隐约着凌空杀气,先生独坐城头,手抚古琴,神态平静而又冷峻,身后两个童子垂首侍立。城下是司马懿的雄兵。先生手一动,琴声悠悠飘散于天地间,仿佛刹那间百万雄师齐集城下,金戈烈烈、骏马长嘶。琴声激越,便风雷滚滚天地震惶,琴声衰微,便杀机四伏草木不惊。戛然琴止,先生手摇大扇,向城下道:司马来何迟也?兵退如潮,空城上琴声又悠扬而起。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神鬼莫测的八阵图还在沧桑过后向人诉说着先生当年的辉煌。唐代诗人杜甫曾在流落江湖时到过这里吧?否则平实的诗人怎么会从笔底铺展开那么苍茫的意韵。杜甫洋洋大观的诗作中,歌咏先生的名篇佳句很多,他以一个诗人的视角来观察一个政治家、军事家的胸怀,虽然逼仄了些,但是唯愿致君于尧舜、心忧黎元的少陵还是可以在先生留下的历史遗迹中感受到心灵的澎湃。后来,少陵客居成都,得以瞻观武侯祠,森森古柏,悠悠碧草,无不激活他因运途潦倒而冷落的心灵。我们可以想像到,在某一个黄昏,孤独的少陵走进游人散尽墨客消隐的武侯祠,夕阳在先生的塑像上洒满了斑斑点点的金光,先生的神情还是那么宁谧与安祥。少陵礼毕,一股悲情泛上心头,耳畔仿佛响起了先生超越时空的声音,细听来正是那两篇《出师表》。

  “三顾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一语便惊得整部文学史都汗流浃背。先生无语,苍天无语,生前事已完成,又何须计较身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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