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桃花源在哪里?
中国文学史上有许多的游记名篇,也造就了许多的山水品牌,成了今天旅游的新卖点。但让人吃惊的是,一个虚构的桃花源却盖过了所有的真山水,弄得国内只要稍微有一点姿色的风景,就去打桃花源的牌子,硬贴软靠,甚至争风吃醋,莫辨真伪。北至山西、河北,南到广西、台湾,处处自诩桃花源,人人争当武陵人。只我亲身游历过的“桃花源”就不下几十处,遍布大半个中国。“是花还是非花,也从无人去叫真”。但正是这似与不似之间,叫哪一处真山水也比不上幻影中的桃花源,而那些著名游记又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桃花源记》等身。就连最有名的《小石潭记》,现在也只不过是湖南永州的一个废土坑而已,也未见有哪个地方去与之争版权、争冠名。桃花源成了风景的偶像。何方化作身千亿,一处山水一桃源,陶渊明用什么魔法将这桃花源的基因遍洒中华大地,遗传千年,繁衍不息?
凡偶像都代表一种精神,而精神的东西是既无形又可幻化为万形。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一处风景,但绝不是单纯的风景,它是被审美的汁液所浸泡,又为理想的光环所笼罩着的山水。美好的事物谁不向往?正如地球上无论东西方都有空想社会主义的模式;在中国无论东西南北,都能按图索骥找到“桃花源”。桃花源不是小石潭,不是滕王阁,不是月下赤壁,也不是雨中的西湖。它是神秘山口中放出的一束佛光,是这佛光幻化的海市蜃楼,这里桃林夹岸,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花源记》是一个多棱镜,能折射出每一个人心中的桃花源,而每一个桃花源里都有陶渊明的影子,一处桃源一陶翁。
我见到的第一个桃花源是在福建武夷山区。从福州出发北上,过永安县,车停路边,有指路牌:桃花源。我说这柏油马路一条,石山一座,怎么是桃花源?主人说不急,先请下车。行几百米,果见一河,溯流而上,渐行渐深,林木葱茏,繁花似锦,两山夹岸,绿风荡漾,胸爽如洗。而半山腰庙宇民房,红墙绿瓦,飘于树梢之上,疑是仙境。折而右行,半壁之上突现一岩缝,竟容一人,曰“一线天”。我从缝中望去,山那边蓝天白云,往来如鹤。因为要赶路,我们不能如武陵人“舍船,从口入”了,但我相信穿过一线天,那边定有一个桃花源。
再沿路北上就是著名的武夷山。山之有名,因二:一是通体暗红,山崖如血,属典型的丹霞地貌;二是环山有溪水绕过,作九折之状,即著名的“武夷九曲”。想不到在这景区深处却还另藏着一个小“桃花源”。当游人气喘吁吁地翻过名为“天游”的石山顶,自天而降;或溯流而上,游完九曲,弃筏登岸时,身已累极,心乏神疲,忽眼前一亮见一竹篱小墙。穿过篱笆小门,地敞为坪,青草如茵,草坪尽处一泓碧水如镜,整座红色的山崖倒映其中,绿树四合,凉风拂衣,汗热顿消。正是陶诗:“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的意境。这时席地而坐,仰望“天游”之顶,见人小如蚁,缘壁而行;俯视池水之中,蓝天白云,悠然自得。草坪上散摆着些茶桌,武夷山的“大红袍”茶海内知名。你在这里尽可细品杯中乾坤,把玩手中岁月。那天我正低头品茗,忽听有人呼唤,隔数桌之外走过一人,原来是十多年未见的一位南海边的朋友,不期在此相遇。我们相抱而呼,以茶代酒,痛饮一番。我一面感叹世界之小,又更觉这桃花源之妙,它真是一个可暗通今昔的时光隧道。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这武夷山里不知过往了多少名人,朱熹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开创了他的哲学流派,我怀疑他“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名句,就是取自这个意境。明代大将军戚继光在南方抗倭之后又被调到北方修长城,曾路过此地,在这里照影洗尘,竟激动得不想离去。他赋诗道:“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得封侯印,愿与君王换此山。”而陆游、辛弃疾在不得志之时,甚至还在这里任过守山的官职。朱、戚、陆、辛都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人物。他们在绚烂过后更想要一个平淡,要做陶渊明,做一个桃花源中人。辛词写道:“今宵依旧醉中行。试寻残菊处,中路候渊明。”
我看到的第二处桃花源是湖南桃源县的桃源洞。一般认为这处景观最接近正宗的桃花源,况且国内毕竟也就只有这一个以桃源命名的县。这里除山水幽静外更多了一分文化的积淀。史上多有文人来此凭吊,孟浩然、李白、韩愈、苏轼等人都留有诗作。由此可见桃花源早已不是一个风景概念,而是一种文化现象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刻于石碑上的一首回文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