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桃花源记》心中的桃花源(4)

2018-07-20桃花源记

 牛郎织女会佳期,月底弹琴又赋诗。

  寺静惟闻钟鼓 (响),音停始觉星斗移。

  多少黄冠归道观,见几而作尽忘机。

  几时得到桃源洞,同彼仙人下象棋。

  一般的回文诗是下句首字套用上句的末一个字,这在修辞学上叫“顶真”格。而这首诗是从上字中拆出半个字来起写下句,这样的“顶真”就更难。接着还有一个更难的动作,刻碑时第一字不从右上起,而是中心开花,向外旋转,到最后一字收尾,正好成方:这样的挖空心思说明后人对桃花源题材是多么地喜爱。而小石潭、赤壁,就是现代朱自清笔下的荷花塘也没有这样的殊荣呀!陶渊明所创造的“桃花源”实在是一个忘却时空,成仙成道的境界,比《乌托邦》、《太阳城》多了几分审美,比《小石潭记》、《赤壁赋》又多了几分理想。

  那天我不觉技痒,也仿其格填了一首回文诗(比原式更苛求一点,连首尾都半字相咬):

  因曾数读《桃花源》,原知诗人梦秦汉。

  又来桃源寻旧梦,夕阳压山柳如烟。

  我看到的第三处桃花源是在湖北恩施。这里是湘、鄂、黔交界的武陵山区。陶渊明是今江西九江人,其活动区域不会到过这一带。但阴差阳错,这山却名“武陵”,而《桃花源记》正好说的是武陵人的事。当地人以此附比桃花源也算言之有据,比别处更多一点骄傲。况且,这里地处偏远,至今还葆有极浓的世外桃源的味道。

  武陵山区多洞,这洞大得让你不敢去想,一个洞就能开进一架直升飞机,而洞深几许到现在也没有探出个所以。这比陶渊明说的“桃林夹岸,山有小口,豁然开朗”更要神秘。那天我们就在山洞里的一个千人大剧场看了一台现代武陵人的歌舞演出,真是恍若隔世,不知梦在何处。

  最动人的是情歌演唱。男女歌手分别站在舞台两侧的两个山头上(请注意,洞里又还有山)引吭高歌:

  女:郎在高坡放早牛,

  妹在院中梳早头。

  郎在高坡招招手,

  妹在院中点点头。

  男:太阳一出红似火,

  晒得小妹无处躲。

  郎我心中实难过,

  送顶草帽你戴着。

  你看男子心疼他心爱的女子,恨不能立即送去一顶遮阳的草帽。楚人是善于歌颂爱情或者借爱情说事的,从屈原始,古今亦然。陶渊明的楚文化背景很深。这让我立即想起他的《闲情赋》:

  我愿做她的衣领,以闻到她颈上的芳香,

  可惜就寝时,衣服总要被弃置一旁;

  我愿做她的衣带,终日系于她的腰间,

  可惜换装时,衣带被解下,又有暂别的忧伤;

  我愿做一滴发乳,涂在她的黑发上,

  可她总要洗发,我又会受到冲洗的熬煎;……

  我愿做一把竹扇,让她握于手上,凉风送爽,

  可秋天来临,还是难免有离去的凄凉;

  我愿做一株桐木,制成一把她膝上的鸣琴,

  可她也有悲伤的时候,会推开我不再奏弹。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还有哭嫁歌。婚嫁本是喜事,但女儿出嫁要哭,大哭,不舍爹娘,不舍闺友,大骂媒婆。哭,且能成歌,有腔有调,有情有韵。艺术这种东西真是无孔不入,喜怒哀乐都有美,悲欢离合都是歌。但是这歌和大城市里舞台上那些尖嗓子、哑喉咙、扭屁股、声光电的歌不一样,这是桃花源中的歌。是在武陵山中的时光隧道中听到的魏晋声、秦汉韵啊。

  那天演的又有丧葬歌。人之大悲莫过于死,但这么悲伤的事却用唱歌来表达。当地风俗“谁家昨日添新鬼,一夜歌声到天明”。你看那个主唱的男子,击鼓为拍,踏歌而舞,众人起身而合,袖之飘兮,足之蹈兮,十分的洒脱。生死有命,回归自然,一种多么伟大的达观。仿佛到了一个生死无界,喜乐无忧的神仙境界。这远胜于现代都市里作秀式的告别仪式、追悼大会。在歌声中我听到了1500年前陶渊明那首自己拟的《挽歌》:“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武陵人这洒脱的《丧歌》,那源头竟是陶公的《挽歌》啊,你不得不承认这山洞里的桃源世界确实还在继续着陶渊明所创造的那个生命境界和审美意境。还有一种原始的茅古斯舞蹈,舞者全身紧裹稻草,男子两腿间挂着象征阳物的装饰,甩来摆去,颠狂起舞。表达的是自然崇拜与生殖崇拜。这种纯朴只有在这深幽的山洞里才能见到,这时你已完全忘了山外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电脑网络、反恐战争、股票期货、跑官卖官,真的不知今宵何夕,身在何处了。

  一连几天我就在这深山里转,感受这歌声、这舞蹈、还有米酒。这里喝酒也是桃花源式,是在别处从没有见过的。喝时要唱,要喊,要舞,喝到高兴处还要摔酒碗。双手过头,一饮而尽,然后“啪”的一声,满地瓷片,当然是那种很便宜的粗瓷碗。这正是陶渊明《杂诗》与《饮酒》诗的意境:“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若夫不快饮,空负头上巾”。历史越千年,风物亦然。

  一日,喝罢酒,我们去游一个叫“四洞峡”的地方,那又是一处桃花源了。离开公路,夹岸数步,人就落入一个大峡谷中。头上奇树蔽日,脚下湍流漱石。平时在城里花盆中才能见到的杜鹃花,这里长成了合抱之粗的大树,花大如盘,洁白如雪。一种金色的不老兰,攀于岩上,遍洒峡中,灿若繁星。古藤缠树,树树翠帘倒挂;香茅牵衣,依依不叫人行。许多草木都见未所见,闻未所闻。一种铁匠树,木极硬,木工工具对付不了它,要用铁匠工具才能加工,因有此名。其木放入炉中,如炭一样一晚不灭。一种似草似灌木的植物,杆子肥肥胖胖,就名“胖婆娘的腿”。真是目不暇接。走着,走着,这一路风景突然没入一个悠长的石洞,瞬间一片幽暗,不见天日,唯闻流水潺潺,暗香浮动。我们扶杖踏石,缘壁而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仿佛真的要走回到秦汉去,也不知这样如履薄冰行了几时,忽又见天日重回到了人间。这样忽明忽暗,穿峡过洞,如是者四次,是为“四洞峡”。到最后一个石洞的出口处,有巨石如人头,传说是远古时一将军在此守洞,慢慢石化。石壁上长有一株手腕粗的黄杨木,却言已生有八百年。据说这种树平时正常生长,而每逢有闰月就又往回缩,它竟能自由地挪动时空。现代物理学已有一种“虫洞”假说,人们可轻易穿越时空退回过去,而桃花源中的植物竟然早已有了这种本事。我回望洞口,看着这石将军,这黄杨树,浮想联翩。当年陶渊明由晋而返秦,我们现在莫不是返回到了东晋?

  出峡之时已近黄昏,主人请我们参观他们的万亩桃林。这里乡民种桃已不知起于何年。近年来为了进一步富民,政府又请专家指导,搞了一项万亩桃园工程,好大的规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桃树。正是开花季节,晚照中红浪滚滚,一直铺向天边,只间或露出些道路、谷场,或农家的青瓦粉墙。我们随意选了一处半山腰的“农家乐”,在院子里摆桌吃饭。席间仍是要喝米酒,唱古老的歌,摔酒碗。主人对我们这些山外来人更是十分的亲热。有如《桃花源记》所言:“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又如陶诗:“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便作乐,斗酒聚比邻。”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戚继光曾经要用功名换山水,更不会去作什么回文诗。但他们知道这里就是桃花源,是他们的家,祖祖辈辈都这样自自然然地生活着。

  桃花源不只是风景,而是一种生活符号,一种文化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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